《少年杯酒意气长》第一五七章 廷尉之望

    怀孕月份增多之后,女主人的脾气越发难以捉摸。

    即便平日里再多的小心谨慎,也不知如何就会被斥责,这让长公子府上的仆从们都叫苦不迭。

    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公子严禁府中出现私刑,故而不必担心被责打。

    昭法禁私刑,禁的是国人之间的刑罚,从来没有对奴仆的保护。只要没有打死,主人对奴仆的惩罚都是法律所认可的。

    即便是打死,主人家也只需要缴纳罚金而已,因为在大昭的法学理念中,奴仆属于主人与国家的共同财产。

    府里的气氛每日里都变得更为沉重,除了因为近日公务繁忙而极少回府的扶苏外,只有两人对此毫无所觉。

    不用说也知道,自然是没心没肺的魏无月,以及与她形影不离,更加没心没肺的豹。

    两人依旧整日里爬上爬下,府里但凡超过地面三尺高的树都没有能够被她们放过的。

    仆从们的注意力都在赵灵儿身上,反而给了她们充足的玩耍空间。

    玩累了的魏无月就会随意找个屋顶或者树枝睡一会儿,反正有豹护着也不用担心摔了。

    “醒醒。”耳边的轻声呵气让魏无月有些发痒,只用手在耳边挥了挥,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豹看着仍旧毫无所觉的魏无月有些无奈,只好轻轻按着她的肩膀来回晃了晃。

    魏无月正趴在房顶的落叶堆上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推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豹正严肃地对着自己打手势。

    魏无月坐起身,伸着懒腰还未开口,就看到豹一脸紧张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将仍未酝酿完成的哈欠给堵了回去。

    每次醒来时最重要的仪式被阻止了,魏无月十分不满,却看到豹一手仍不放松捂嘴的动作,一手却在向下指着什么,眼神迫切,似乎是让自己往底下看。

    这里这么偏僻,有什么好看的

    一开始,魏无月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回头看去,豹再次向着远处指点过去。

    透过层层枯枝屋檐看去,魏无月这才发现隔着百余米,正有两人似乎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

    豹方才堵着自己的嘴,应该就是怕惊动那两个人。

    魏无月不由得觉得豹有些小题大做,这么远的距离下,鬼才能听得到一个哈欠声。

    离得太远,魏无月看不真切人影的身份,只好奇为何有人会来这处荒废已久的院落。

    正好奇间,突然看到两个人影中的一个似乎察觉了这边的探究目光,转身向这边望过来。

    还未反应过来,魏无月只觉得脑袋一沉,原来是豹将自己又按倒了。

    魏无月轻轻拍掉豹还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揭掉沾在脸上的落叶,对fubài的气味毫无所觉,仍旧维持着趴着的姿势,压低着声音问道“能看清是谁不”

    豹锐利的眼神从远处收回,盯视着魏无月缓缓点头。

    从没见过豹这般凝重神情,魏无月有些好奇,也同样有些不明所以的恐惧,“是谁”

    “姐姐。”

    张苍被公子有些过激的表现搞得十分迷惑。

    “你有几个老师”狂喜之中,扶苏仍不放心,又问了一个让张苍颇觉无奈的问题。

    对于师生如父子的儒家而言,哪儿有一个学生认几个老师的说法。

    “一个”张苍伸出了一个指头。

    无奈归无奈,公子问话还是要老实回答的。

    “就是说”扶苏在张苍的点头的中大笑不止,“荀师要来大昭讲学了”

    张苍还是没有理解他激动的点在哪里,公子往日里的表现不太像一个求学之心如此强烈的人啊

    扶苏一看张苍的表情,就知道他仍然没能理解荀子这样的大儒莅临大昭的政治意义,只将着眼点放在了荀子的学问精深之上了。

    他更没有理解在扶苏即将推行新法的这个时候,如果能获得自家师公的支持

    等等,扶苏突然发现了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荀子是韩师的老师,也就是自己的师公,同时又是张苍的老师,那不就意味着

    扶苏又瞪了一眼张苍,这货原来是我的师叔

    都怨这家伙出场的方式实在是太过逗比,一点都没有韩师那样的沉稳,才让自己忽略了一直就在自己眼前晃悠的事实。

    张苍被扶苏一瞪之下皱眉思索不已,他被公子前一刻还大喜过望,此时却一脸不爽的样子彻底搞糊涂了。

    当察觉这不爽是针对自己的时候,张苍更加糊涂了,只能摇头叹息,公子的喜怒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捉摸不透。

    扶苏没去理张苍的长吁短叹,自言自语道“师公来昭,做徒孙的当然要亲自迎接才行。”

    张苍点点头,无论是大昭储君之尊,还是荀子门徒的身份,都意味着大昭没有人比扶苏更适合去迎接荀师入昭的。

    “可是公子不是还答应了甘相要作为使楚的副使的吗时间上会不会有冲突。”

    最近的业务确实有点多,但扶苏想了想还是回道“不会,出使之时怎么也要到明年开春了,数月时间足够去迎荀师的了。”

    “况且,此次我不过是担当副使,”扶苏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种背靠大树的感觉,“准备之类的就交给甘相好了。”

    要借助我的血统身份,那由你来负责具体事务不过分吧。

    扶苏对于推诿责任给甘老狐这事,心中毫无挂碍。

    甘茂的谋划属于最高机密,此时全天下也只有三人知晓,扶苏帮然并没有知会给张苍知道,甚至这事他都没告诉樗里偲。

    因此张苍听到扶苏如此说,也并没有提出异议,表示了认可,毕竟他并不知道此次出使的危险所在。

    扶苏自己当然知道,此次出使表面上看只是为了向楚王提出会盟,应该非常安全,但实质上要远比上一次更为凶险。

    不过这凶险是针对甘茂的,对扶苏而言即便计谋暴露也可以从容脱身,他的楚国血统在必要时还是很有用的。

    况且之前那封母亲写给春申君的救命书信可一直从未离开过自己的。

    说完这件小插曲,扶苏从软垫上坐起,招呼张苍出门,“该继续了。”

    张苍赶忙喝下最后一口清水,也随着公子起身而出。

    两人身处之地并非是长公子府,而是廷尉署。

    今天是新法草案出炉的日子,故而扶苏才会拨冗前来旁听,方才是在与张苍两人趁着午时休憩之时在外间闲聊。

    当然,草案的出炉并不会意味着它就会被立刻施行,甚至也不意味着能够施行。

    因为即便廷尉署这边通过了,它还有最后一关要过。

    要看扶苏如何劝动需要大量刑徒劳役的始皇对减少刑徒数量的首肯。

    而要做到这一点,扶苏需要廷尉署和内史署两方面的通力协助。

    今日先做第一件事,获得廷尉的帮助。

    去岁刚上任数月的嬴启因为查案不力扶苏遇刺案,被始皇贬去了蜀中郡做个郡守,如今的廷尉是伐魏之战中表现出色的前郎中令冯去疾。

    前文也提到过,大昭官员在文武之间来回调动得十分频繁,由武职转为文职并不是一件奇事。

    比如在第一次伐韩战役中以攻破新郑而闻名的叶腾,后来高升的职位就是内史,故而又被称为内史腾。

    来到廷尉“办公室”门口,扶苏遇见了一位老熟人。

    廷尉丞杵。

    与经常变动的主官不同,各个官署作为副手存在的“丞”是很少会有变动的,因为他们才是各个机构日常琐事的直接负责人。

    如同后世国务院各部的常务副部长,位置重要而且稳固。

    从劫负责廷尉署的时代开始,杵就一直担任这廷尉丞的职务了,故而与经常前来拜访的扶苏关系同样十分亲密。

    如今换了三任长官的杵依然如六年前初见时那样,穿着似乎是同样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外袍,连头顶的白发都没有变几根。

    每次见到杵,他都几乎会给扶苏时空倒流的错觉。

    杵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对身周不时快步走过的同僚们俱都视而不见,只以双手交叠在背后,站在台阶中央。

    扶苏浅浅一笑,知道对方是专程在这里等自己的。

    该来的躲不过,脚步只是微微一顿,扶苏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走近了杵,这点停顿连紧跟着扶苏的张苍都毫无察觉。

    “见过公子。”

    果然,一看到扶苏靠近,一直站立不动的杵立刻就有了察觉。

    “杵。”

    扶苏点头还礼,然后对身后同样行礼作揖的张苍道“你先进去,我与廷尉丞有话说。”

    “唯。”张苍并未多问,绕过了两人当先走了进去。

    周围廷尉僚属看到两人交谈,也都识趣地绕了更大的圈子,给两人空出了极大的空间。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还未等杵问话,扶苏当先回答了。

    眉头微挑,似乎只是很轻微的惊讶。但扶苏知道对别人来说只是轻微惊讶的表情,对冷面如同石头一样的杵而言,已经是极为强烈的表示了。

    “公子知道杵要问什么”虽然早就知道三年时光就能将昭法融会贯通的长公子聪慧如妖,但此事关系到心中极为重要的一事,他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番。

    扶苏保持着微笑,“并非是为了在声望功绩上压倒胡亥,他还不配我如此做。更非临时起意,我是有把握的。”

    杵僵硬的脖颈终于软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只盼公子不要有负廷尉之望。”

    听到杵如此说,扶苏终于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知道,杵口中的廷尉指的只能是一个人。

    一个为扶苏启蒙昭法,更教会他做人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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