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过了一刻钟,青照才慢慢恢复了清晰的意识,他能睁开眼,看得清炉子上呼哧呼哧冒着白气的大肚茶壶,也能听得见茶壶盖吧嗒吧嗒的跳动声。
外面装车的吆喝声传了进来,青照才反应过来,立即滑下炕,出门跑向仓库。
“摇个汽车,要把你累死了吗”青照已经习惯了张成寿平日里的叫骂,也不管不顾。只要自己干活卖力,张老板就会高兴,发的钱也多。
青照跳进粮仓里,弯着背站定,等着另两个工人把160斤的麻袋甩到他背上。平时这些活他们都是再熟悉不过了,也是轻轻松松能吃得下来了。
忽地,一个麻袋压到了背上,青照顿觉双腿只打哆嗦,莫说前走了,就连往上颠的动作他也很难完成。后面的人一声催促,青照刚迈开步子,连人带麻袋,斜摔到了一边。等再去拎麻袋往自己背上驮时,却根本拎不起来!
“还能不能行了!看你刚也累坏了,你先去休息吧,我再找其他人。”张成寿比划手指,示意林青照回屋去。
青照回到了仓库附近休息的屋子里,心想不过是早上使了猛劲,一时间虚脱了,缓个一早上,肯定就过来了,下午照样能装车,看姓张的还能说啥
这一上午的时间从来没有如此漫长。青照眼睁睁看着太阳从远处的田埂边露出额头,再涨红脸,拖着肥硕的身躯慢慢往上爬,直到将整个乡上的房子映成黄色,再把那条386国道铺洒得像是泼了一层油一般。看着国道两旁的市集渐渐有了吆喝声、吵闹声,青照不由地出来举目北眺。他心里知道老板出车去县里,一个来回最快也得三个钟头,但他仍期望着路边能远远地出现那熟悉的东风车的身影,这样他也就能继续装卸粮食,让张成寿知道他仍然力大如牛,仍然是装卸主力工。
正午尚未到,张成寿一伙人就驱车回来了。看上去他神情满是喜悦,想必这次交货很顺利。只是一天来回跑三趟,时间很紧张,容不得过多的懈怠。饭菜已经备好了。青照和其他几个年轻装卸工平时是住在张成寿安排的“宿舍”里的,他们自带被褥;至于吃饭,则是每餐从工资里面扣的。这会儿,张成寿媳妇端来的是行面,这是武旅市和金城市一带最有名的面食了。行面最大的特点即是顺滑、有劲道。只见装卸工人在碗里浇一大勺臊子,吸溜使几次劲,一碗面就没了;再来一碗,同样地,腮帮子几番一吸一鼓,也就吃干净了。卖力气,全靠吃得踏实、吃得有味。罢了,再喝半碗面汤,略作休憩,众人又开始去背麻袋了。
青照率先站到了垛下,等着麻袋压到背上。第一袋粮食压到身上时,他便觉全身颤颤巍巍,勉强将其驮到卡车上后,已觉得非常吃力。照往常,他这样不间歇来回十几趟,都是不在话下的,今天何以至此青照不信这个邪,又背了第二袋、第三袋,等到第四袋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勉强支撑了,瘫倒在一边。
张成寿全程都在仔细观察着,这时走了过来“青照,今天看上去你身体不大好,也累着了,你先去歇息一下吧。我先找个兄弟替你,你休息好了再背也不迟嘛!”张成寿的语调听上去是关切,又像是责怪。
今天一天的活没干成,青照倒不是遗憾钱没挣着,却是担忧给张成寿留下“干不动活”的印象。找这样一个活干对林青照来说多不容易啊,除却春种秋收回家帮忙的三个月以及平时断断续续赋闲的三四个月,一年中差不多有小半年时间可以赚钱。少的时候一天几块钱,多的时候几十块,扣除吃喝花销,一年下来差不多也能落下一千多块钱,这是多么可观的一笔收入!要知道,他自己家里的30亩地,一年的收成,也就三千多块钱。
另外,林青照在外面闯荡,时不时跟车去一趟县里,或者市里,能认识不少老板朋友,他们的想法和说辞都很有眼光。听到“改革开放”“社会潮流不可阻挡!”“一年一年日子也不一样了!”“跟着时代变化走,才能有钱赚!”之类的话,都能让他心里充满激情。外面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慢慢也变多了,吃的、喝的、穿的也都丰富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也都愿意花钱去买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了。更重要的是,青照自己赚了钱,自己花起来多么随心所欲捣几把台球,一杆一洞,几进几折,简直潇洒极了;要一盘子卤肉,切点蒜苗,就着炒面吃起来,真是一种享受;买两件时兴的衣服穿上,做个发型,怎么看都觉得很俊。总之,比天天窝在庄子里,要么放羊,要么翻地球,不知快活多少倍!要是张成寿真嫌弃了,难不成再回家里去吗
其实,其他的一切倒也没有多少打紧的,最让他舍不下心的,莫过于赵姑娘了。对青照而言,赵姑娘安静的时候,美得就像是今年《西游记》里放的嫦娥一样,清丽脱俗,温文尔雅,只可远观倾慕。像他这样每天汗流脊背的,真要是走到身边,怕是要破坏她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一般,仿佛稍有杂尘秽气的纷扰,她就要顷刻间飘飘而上,奔向那皎洁的光明似的。笑起来的时候,她快乐得又像是花果山的小猢狲一样,显得那么无忧无虑,亲切自然。仅仅就是几次接触——接触都算不上,只不过几次见面而已——林青照感觉自己的心就变了一种跳动方式似的。如果说之前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赚钱,那么现在他的脑子中充盈的却是一个女孩子的体态与笑脸,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虽说有着极大的不敢求之的失落与自责,但是那种不断翻腾地、漂浮在胸膛中的美妙的感觉,常常掩盖住了所有的不称心。
然而,毕竟许许多多的不如意是沉淀得很深厚的,那一层美妙经常会被“转念一想”打碎。不消许久,又聚在一起,碎了又拢,循环往复,这果真是一种酸苦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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