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秋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得知她是在为死去的翟婕妤烧纸,她曾经是翟婕妤处的宫女,翟婕妤生子时难产而死,皇子由太后抚养。说是这样,太后抚养的哪里是翟婕妤的孩子,那孩子随着翟婕妤一并薨了,太后抚养的分明是她与当今皇帝的私生子。若不是她一直装疯卖傻,怕也是得被杀了。
白未秋听得分明,悄悄离开了。
回到居所时,看到他的两个小内侍倚在门口,沉沉睡着,还未醒来。白未秋跨过他们,进入内室,点灯读书。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内侍相继醒来,只见白未秋在灯下阅读,和先前并无不同。
白未秋一夜未眠,见到亲人的狂喜与离别的悲戚缠绕交织,还有方才偶然听来的秘密,困囿心中,翻来覆去。他蜷缩着身体,脑海中反复回忆着方才与家人团聚的片刻,有很多话还没说出口,可出宫一次太过危险,以至于他现在开始觉得后怕,身体微微颤抖。
而且,如果没有李言宜,他如何能见到?李言宜,昨晚是他成亲的好日子,他娶了那个异眸殊色的番邦公主,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白未秋带着一丝漠然,并没有因为见到亲人而对他生出一丝感激来。
快到天亮的时候他迷糊着睡过去,梦见了李言宜,李言宜头戴冕旒,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白未秋被这个梦惊醒,心骤然狂跳。
☆、第 25 章
永康八年,继笃义王李言宜成婚之后,皇室迎来第二件喜事——皇后临盆,产下一位皇子。
这是宫中出生的第二个孩子。
因是正宫所生的嫡长子,朝中不少大臣上奏希望皇帝将这个孩子立为太子。太后却道皇帝正值壮年,皇子又小,立太子一事不必操之过急。
这件事并没有引起朝堂的争端,因为皇子降生之时,西北边关与柔然接壤的地方爆发了饥荒。柔然军队乘机而入,吞没了边关好几处重镇。西北大量难民涌入中原,一时之间连长安街头也处处是乞儿难民。
皇帝派了龙骥将军带兵过去。
一个月没到,龙骥将军战死,几位副将的尸骨被挂上了柔然攻下的城墙上。柔然气势汹汹,已然蚕食了西北一大片土地。
满朝哗然。
玥唐开国百年,为避免武将拥兵过重,历朝皇帝不断削减武将兵权,朝中善用兵的武将不多。龙骥将军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员猛将,曾收复南疆,平复边西叛乱,军功卓著,谁也未曾料到他会在这场征战中死去。而他一死,能用的武将就更是屈指可数。
用兵如神的倒是有一人,是皇后的爷爷兰老将军,但兰老将军实在年事已高,如今缠绵病榻,无法派他出征。
皇帝在御书房中转来转去,快要焦头烂额。
皇后送来了一盏核桃酪,顺便提起了一个人。
宁行之。
宁行之的父亲曾是兰老将军的副将,跟随兰老将军多年,后来战死沙场。宁行之子承父业,小小年纪就在军中,兰老将军还记得这个孩子的话语——好男儿自当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不求建功立业,但求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老将军怜他幼年丧父,小小年纪又有如此抱负,便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指点他兵法战术。老将军不再随军之后,宁行之也留在了长安,后来便一直掌管京城禁军。
京中禁军不可由人久带,怕生变故,故而常有调动,这是皇家的规矩。
当此用人之际,最好的做法,是将宁行之调到前线去。
皇后言之有理,但皇帝仍然眉头紧锁。
太后来了。
两人朝太后行了礼,上前扶她坐下,皇帝道:“外面风大,母后派人通传一声,让朕过去就是,哪里犯得着亲自来。”
“你为国事烦忧,我也知道,怕你忙起来连膳也不用。”她看着桌上的核桃酪,又转头看着皇后,道:“兰儿是个好孩子,顾惜你的身体,想必也有法子为你分忧。”
皇后连忙跪下,道:“望母后不要责怪兰儿。”
“后宫不得涉政,但你替夫君分忧是家事,不算涉政。而孤家来此,也算是分一点忧。兰儿方才提到宁行之,那人的确擅长用兵,但为人桀骜,不可让他一人专断,必须派一人与他同去,而此人的身份地位应在他之上。”
“母后认为应该派谁去呢?”
“笃义王。”
皇帝一时沉默,皇后见机告退。
书房内温暖如春,丝毫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后的声音悠缓而伤感,“子婴,我并不是要求你回报当年言宜的牺牲。因为你知道,这次出征有多凶险。”
皇帝侧头看着窗沿,淡然道:“母后,那八年的光阴,足以保他一生富贵安宁。”
他回头看着太后,太后眼中似乎有泪光滢动,她轻声道:“我欠他的……也是,你欠他的……”
皇帝冷笑一声,挥袖扫掉案上的核桃酪,一步步走到太后面前,眼神森冷,说:“朕不认为自己欠他,但既然母后如此要求,朕定当满足,至于他能不能,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第 26 章
皇后回宫的路上,路过太液池,太液池的湖水清冽,有人披着蓑衣泛舟其上。
皇后冲那孤舟招了招手。
舟慢慢停靠在岸旁,船夫收了杆,冲皇后行礼。莲雾将皇后小心扶上船,皇后坐进舱内,端详着船头撑船的船夫,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七弟这么看着,还挺有那么回事儿的。”
船夫闻言转过头来,斗笠下是一张沉郁清俊的面容,正是李言宜。李言宜取下斗笠,顺手一扔,笑道:“兰姐姐又帮我一次大忙,无以为报,就让本王充当一次船夫,渡姐姐过湖。”
“话既这么说,那恐怕不止要渡一次。”
“渡几次都成。”
皇后笑道:“你猜的不错,我刚提了宁行之,母后就立即来跟陛下提起了你。”
李言宜点点头,显然是意料之中的。
“你可能不日就要出征。”皇后不忘揶揄:“才成婚的王爷,怎舍得放下异国的如花美眷,去忍受那边关苦寒呢?”
李言宜不语,只顾划船,忽而低声道:“船夫在水上若是迷路,可以依靠司南,但即使有司南,也往往随波逐流,不能自主。”他苦笑一声:“我本可以安心当我的富贵王爷,但我看见长安街头的流民乞儿,心中有愧。人之在世,能做的不多,在其位谋其职吧。”
“你这话倒像是有感而发,听来可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王爷。”皇后起身,莲雾来扶,她轻轻挥开,一步步走到李言宜身边,声音小的只有他们两人听见:“七弟,你离宫多年,发生了很多事。在这个大明宫,人人活的都不容易。”李言宜微微皱眉,随即松开,道:“任何人我都可以不信,但我相信兰姐姐。”
皇后叹了一口气,嗔道:“说说还成,真做起来就难了。”
“出征是第一步,你也要信我才对。”
“当然。”船行快要靠岸,皇后朝莲雾伸出手,莲雾上前扶住。上岸前皇后回头道:“我有诚意,送了你一份大礼,现在就放在你的晴柔别馆,可是费了好大的力。”
李言宜呼吸一窒,将手中的撑杆递给一旁的随从,动手扯掉身上的蓑衣,以手为枕,躺在舱内。
舱底水声悠悠,闭上眼睛,仿佛就躺在水流之上。
“王爷,到了。”
李言宜独自登岸,走进晴柔别馆。他不在宫中的时候,晴柔别馆也无人居住,只有三五个内侍婢女留在此处打扫除尘。此时内侍婢女一个都不在,想是被人支走了,他正想着就走进了庭中。
庭中有人负手而立,见他进来,便转过身来,道了一句:“你来了。”
如今无论李言宜见白未秋多少次,都会觉得他清冷寂寞,如空谷幽兰,旷野烟树。其实曾经的白未秋并不是这么一副超脱疏离的模样,至少十年前的那次夜宴上,李言宜见到的少年会笑会闹,会让他想到春天的早晨。
“是我想要见王爷的。”白未秋先开口:“那次的事,还未谢过。”
李言宜摆摆手:“不必跟我道谢,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他将白未秋引进屋中,关上门:“外面风冷。”
屋内没有生暖炉,也暖和不到哪去。
李言宜搓了搓手,看着白未秋歉然道:“这里久未居住,连炉子也没烧。”
“我并不冷。”
“我成婚了,未秋。”李言宜别过头,“以后恐怕不能再来看你,阿尼娅去国离乡嫁给我,我不能愧对于她。我在西凉八年,离乡万里的无助我感同身受,我是她在玥唐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我的心意你明白……”他笑了一声,自嘲道:“其实我说多也是枉然,你根本不会在意的。”
他回头来看着白未秋,却见他面上泪痕。
“未秋!”李言宜惊呼一声,忍不住揽他入怀,柔声劝慰:“别哭。”白未秋闭着眼睛,平复呼吸,道:“我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无情无义,王爷为我做过什么,我都知道。”
他抬头看着李言宜的眼睛,唇如花开,一字一句:“虽去清秋远,朝朝见白云。”
这是当年李言宜离开长安之时,白未秋留在扉页上的题辞。
李言宜心中一痛,低头去吻白未秋。白未秋迟疑片刻,随即抬手搂住李言宜的脖子。李言宜知道这是不好的,可是他怎么能推开白未秋?这是他珍视多年的梦想,第一次在他面前真实的展现出来,像谎言一样美好,伤口一样真实。
李言宜将白未秋打横抱起,走进内室。
接下来就是尘世浮华中的一场繁华沉梦。
李言宜进入的时候,直视着白未秋的眼睛。
他为这片刻清欢,甘愿摒弃一切。
“未秋。”李言宜的声音喑哑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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