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香君分节阅读6

    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讲,原本不清楚“二姨太”这桩事的陆正则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沈湛觉得自己刨了个坑往下跳,面上挂不住,佯装若无其事地看窗外。陆正则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目光落在沈湛身上迟迟不离开。

    此时的沈湛仍然是一袭嫁衣,大红色的上衣和褂裙,头戴凤冠,面上施了胭脂水粉,点了朱唇,好比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沈湛按捺了一会,见陆正则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忍不住将目光对上去告诫。谁知两道目光撞在一起后,对方非但没有露出慌乱或赧然的表情,反而坦然地回视,目光清明,令人说不出其他话来。

    沈湛暗道,陆参谋长是自己的恩人,是自己先开了“二姨太”的玩笑,叫人看两眼也不吃亏。可这样一直盯着人看实在是无礼,沈湛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想叫他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无礼。谁知对方的嘴角竟然扬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随后才如沈湛所愿,移开了目光。

    车一路开到陆正则的住处,陆正则命人取了件自己的衣服,让沈湛换下身上的喜服。赵副官则是忙着让下属把昨日丢的废纸全都找回来,片刻后,陆正则的手里多了一封皱成咸菜干一样的信。

    赵副官立刻收获长官的冷眼一枚。

    好在等参谋长看完信,面色就全然缓和了下来。

    沈湛进屋后折腾了好些时候,他脸上带妆,除了换衣服还得卸妆。陆正则借他的是一件藏蓝的长袍,还是簇新的,不曾穿过,他跟陆正则身形相差无几,大小刚好合身。

    沈湛换完衣服出去的时候,客厅里就坐着一个人,衬衫西裤,并无明显特征,沈湛唯恐再犯蠢,走近后就没有说话,对方主动开口道:“坐。”

    是陆正则的声音。

    沈湛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陆正则斟了一杯茶递到沈湛面前,道:“沈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沈湛如实道:“我还没想好。”

    陆正则道:“再过几日我就会回省城,沈先生既然没有打算,不如同我一道回去,我替沈先生在省城找个落脚的地方。”

    这句话是要罩沈湛的意思了。

    虽然沈湛才被陆正则从土匪手里救出来,但他仍不能相信陆正则是个好人。

    沈湛在上海唱戏的时候,认识一名法国人,那名法国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人人都称他是绅士。可法国人却告诉沈湛,男人都是狼,绅士,只是有耐心的狼。

    沈湛觉得法国人口中的绅士,跟中国人心中的君子是一样的,世上有伪君子,也有真君子,真正的君子是不能跟狼相提并论的。

    只是面前的这位参谋长究竟是真君子,还是有耐心的狼,沈湛尚不能确定。

    陆正则见沈湛不说话,道:“沈先生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沈湛不解地看着他。

    陆正则凝视着沈湛,正色道:“陆某有惜花之情,断无采撷之意。”

    沈湛:“……”

    他觉得自从认识了这位陆参谋长,自己的脸就一直在疼。

    第七章

    陆正则如此直白地挑明了自己的意思,沈湛再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更何况天气渐凉,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安稳地过冬。

    沈湛道:“陆长官如此照顾,我该如何报答呢?”不待陆正则回答,他就自个出了个主意,“我可以照顾陆长官的起居,洗衣做饭都可以。”

    陆正则道:“这些事勤务兵会负责。”

    沈湛有些为难道:“我会的,您的兵都会给您做,他们唯一不会的,大概就是唱曲了,我可以唱曲给您解闷么?”

    陆正则突然道:“你可以叫我慎初。”

    沈湛:“……”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直呼表字太过亲近了,可陆正则既已开口,沈湛也不好拒绝,只能道:“我表字信芳。”意思是你也可以直呼我的表字。

    两人谈了几句,就到了晚餐时间,结束话题的时候,陆正则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块金色的怀表,道:“这块怀表是母亲赠我的遗物,我一直带在身上。”

    沈湛茫然地看着对方,不明白他为何会提起这个,而陆正则也没有解释。

    晚餐是陆正则和沈湛、端午一起吃的,很朴素的四菜一汤,味道也一般,沈湛却吃得很开心,因为他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

    晚上沈湛就在小楼住下了,陆正则让赵副官替沈湛和端午各自收拾了一间屋子,可端午对陌生的环境不熟悉,晚上跑到沈湛的屋子跟他一起睡了。

    翌日一早,沈湛就带着端午在院子里练功,即使他们现在不唱戏,基本功也不得荒废。顾及到时辰尚早,陆正则可能尚在睡梦中,两人就没有吊嗓子,直接练身段“下桥”。沈湛将长发盘在脑后,上身后仰,头朝地,双手握住自己的小腿,身体呈拱桥状。端午的功底没有沈湛深厚,但双手撑地还是能办到的。

    两人练了不到五分钟,就有一道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紧接着沈湛的面前就出现一双军靴,沈湛慢慢地直起腰,对方的身形一点点展现。

    黑亮的长靴、笔挺的军裤,干净的衬衫,金色的怀表链……

    咦?

    等沈湛站直身体,不用看对方的面孔,他就已经知道站在面前的是谁了。

    “陆长官早。”

    陆正则道:“信芳早。”

    沈湛佯装听不懂的样子:“吃早餐吧,等我一会,马上就好。”说完,就进了小楼内的厨房,将一早包好的小馄饨丢进滚开的水中。

    不多时,一个个皮薄馅多,晶莹剔透的馄饨就浮了上来,沈湛用笊篱将小馄饨捞起放在已经搁好的汤里,撒上葱花和蛋丝,一碗香喷喷的小馄饨就出炉了。

    他捧着热乎乎的小馄饨来到陆正则面前道:“尝尝我的手艺。”

    陆正则舀起一只小馄饨放在嘴边吹了吹,送进了口中。沈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味道如何?”

    陆正则道:“能再添么?”

    沈湛目光一亮:“当然。”

    昨晚他特地向赵副官打听了,确认陆正则没有忌口,今早才敢自作主张准备早餐。虽然陆正则的起居饮食都有专人负责,可是他们提供的伙食并不好啊!不是沈湛自夸,他最拿手的除了唱戏,就是厨艺了。

    他得了陆正则的肯定,还觉得厨艺没有完全发挥,喋喋道:“下次我熬点猪油,再配上紫菜味道就更好了。”

    沈湛在小楼住的几日,也给陆正则唱过戏,当他问起陆正则想听什么曲子的时候,对方却道:“夜奔。”

    沈湛工的是旦角,陆正则点的却一则武生戏,讲的是林冲受高俅迫害后,逃亡梁山途中的经历。此曲边唱边跳,每个字都有身段,难度极大,昆曲界向来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一说。

    沈湛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但他并不擅长生角,陆正则点这则戏,倒像是故意刁难他。他不肯拿不成熟的戏糊弄人,就改成了小尼姑色空的《思凡》。

    沈湛在小楼住了几日,陆正则就带着他回了省城。沈湛以为陆正则会给他安排一个偏僻的住所,只要能落脚就行,谁知对方带着他来到一幢三层楼的小别墅。

    沈湛看着面前的小别墅,为难道:“这房子太大了,我付不起租金。”

    陆正则道:“此处是我的别宅,你可安心住下,无需租金。”

    沈湛仍然是拒绝的。

    陆正则就道:“这栋别墅常年空置,搁着也是积灰,不如住两个人添些人气。”

    沈湛盛情难却,就带着端午在别墅住下了。

    他原想努力唱戏,努力做饭,努力干家务来报答陆正则的收留之恩,然而事实是陆正则并不常来。他现任陆军整理处参谋长一职,人时常不在省城,就是回省城也大都回家报道。沈湛在别墅住了近一个月,就见了陆正则两回。

    沈湛知道现在省内时局紧张,学生忙着上街游行,**忙着剿共,近日日军又有一位大人物要来访晤陆总司令。

    日本人欲壑难填,侵略的步伐绝不会就此止住,陆正则忙于整顿陆军,各一线门户都开始修筑国防工事,种种迹象表明,这地方可能也太平不了多久。

    陆正则公事繁忙,人倒是没忘了沈湛,别墅外每天都派卫兵守着,天凉了还会找裁缝上门裁制新衣。

    沈湛小时候落下了病根,身子骨弱,稍微受点风就会头疼脑热。

    前几年冬天,他都会带着端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整个冬天不出门。今年住了小别墅,条件比往年不知好了几许,他就窝在房间的小客厅里,膝上盖张毯子,怀里抱个暖手炉,带着端午一起剪红纸。

    沈湛手巧,剪出的红纸每张花样都不一样,一个简单的“福”字就有花有鱼。等他剪够了一定数量,就让端午拿到店铺里去卖,价钱虽然压得低了些,但胜在不用摆摊风吹雨淋。

    这几日他都忙着剪小人,剪的都是戏里的人物,有《桃花扇》中的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有《牡丹亭》中的柳梦梅和杜丽娘,也有《长生殿》中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因为人物繁复,所以沈湛都是画好了图纸再剪,有时一天就剪出一位人物。

    这日下午,他正带着端午剪红纸,陆正则突然回来了。沈湛不知什么原因,居然着急地把剪好的红纸一股脑地往毯子里塞。

    陆正则进屋时恰好看见了,却没有开口询问,他跟沈湛聊了几句就出去跟赵副官交代事情。端午从厨房倒好热茶回来,见沈湛一个人在收拾红纸,就将茶壶往茶几上一放,上前帮沈湛一同收拾。

    他不解地问:“师父,为什么我们剪这些小人要躲着陆长官?”

    沈湛悄悄在他耳边道:“因为我剪这些,就是要送给陆长官的。”

    端午有些惊讶。

    沈湛解释道:“我们不能白白住在陆长官家里啊,倘若要付房租,我们肯定付不起,就是给了,人还不一定稀罕这几个钱,我想来想去,只能送些力所能及的东西聊表心意。”

    端午就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送给陆长官?”

    沈湛道:“等冬天过了,我们搬出去的时候,再拿给陆长官。”

    端午听见这话,小脸就垮了:“冬天一过,我们又要走了么?”

    沈湛反问:“那你还想住到什么时候,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么?即使我们留在省内,也不可能一直住在陆长官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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