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香君分节阅读10

    沈湛臂力不行,双臂控制不住下坠的势头,亏得窗帘系在一起的时候打了绳结,他用脚紧紧缠住,才能在每个绳结处止住一些下坠的势头。

    眼见快要爬到二楼,意外陡生,一处系在一起的绳结承受不住沈湛的重量,松了!沈湛根本来不及自救,整个人就向楼下坠去。

    二楼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就这样坠下去,运气好点的断胳膊断腿,运气不好的,脑门着地,就得跨鹤西游了。

    沈湛闭紧双目准备承受接下来的痛楚,谁知预想的痛楚并没有到来,他不知摔到了哪里,非但没有疼痛,还被一个温暖的东西圈住了。

    沈湛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能细数对方的睫毛,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他扑进了别人的怀里,被人用双手接住了。

    沈湛仔细看着面前这张脸,却辨认不出对方是谁。

    好在对方主动开口了:“可有受伤?”

    沈湛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前几日共舞的陆先生,他的眉眼瞬间生动了起来,惊喜道:“陆先生。”

    陆正则扶着他站好,道:“有话离开这再说。”

    金三爷派的两名手下在客厅睡着了,并没有察觉院子里的动静,陆正则带着沈湛来到围墙边,将他推上墙头,带着人跑了。

    沈湛原以为自己这回得遭殃,不料遇见了贵人,他道:“陆先生怎么会在金三爷的别墅里?你是来找我的么?”

    陆正则道:“你失踪后,我托人打听你的下落,得知你近日得罪了金三爷。”

    沈湛想问,“你为何要打听我的下落”,然而有些话摆上台面就不好了,他就默默地憋了回去。

    沈湛从金三爷手中逃出来,心中既痛快又愤慨,满腔的情绪无处发泄,扬声唱了一折《夜奔》。

    《夜奔》是一折武生戏,讲的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受高俅迫害,逃亡梁山途中的经历。此曲讲究武打,唱腔高亢嘹亮。沈湛工的是旦角,唱腔细腻婉转,挑战这样一折武生戏,结果可想而知。唱功弱了,武打也是虚有其表,但他自比林冲,将金三爷比作高俅,硬是将林冲的气魄唱出来了,尤其是那句“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当真就是要将高俅闹个海沸山摇的气势。

    可惜沈湛威风不了多久,人就不对劲了。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眼前渐渐模糊,身上打起寒颤,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陆正则察觉沈湛不对劲,抢先一步接住他问:“你怎么了?”

    沈湛已经听不清陆正则在说什么了,他就像是被人关进了一只玻璃罩里,有无数的蚊蝇在他的耳膜内“嗡嗡”作响,而陆正则的身影幻化成了十余个,他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有几个陆正则。

    陆正则得不到沈湛回应,知道情况不对,将他送去了就近的医院。

    医生经过一番检查,又看见沈湛手臂上的三个针眼后,确认了症状:“吗啡成瘾。”

    吗啡刚进入国门的时候,被人当成戒大烟的药物,然而时间久了,人们发现此物极易成瘾,一旦成瘾,比抽大烟的毒性还大。

    此时摆在沈湛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注射吗啡,饮鸩止渴,一条是彻底戒断。

    陆正则看着沈湛皓腕上新打的三个针孔,作了决定:“戒断。”

    沈湛很快被送进一间单独的病房,四肢被绑在床的四角。方才沈湛还只是觉得头晕耳鸣,随着时间推移,从四肢百骸里传来剧痛,肌肤上像是有万蚂在啃噬,他拼命地在床上挣扎,想要伸手抓挠,可四肢被绑在床上,他根本无法挣脱。在这样的剧痛中,沈湛耗尽了精力,昏了过去。

    最难熬的时段熬过后,接下来的几天沈湛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身上冷热交替,分不清现实与幻觉。陆正则一直陪在身边,有时将沈湛将他认成黑面獠牙的金三爷,有时把他当成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

    沈湛情况稳定的时候,陆正则会坐在他身边念戏文。沈湛的念白功力深厚,哪怕是读一份报纸,都像是在念一段美妙的诗歌,而陆正则平铺直叙,任是再缠绵缱绻的句子,在他口中都像在背课本。

    这日读的是《双下山》,思凡的小尼姑逃下山后,遇见了同逃下山的小和尚,两人互生情愫。陆正则读到“一见优尼容貌,倾国倾城堪夸”的时候,转过头看了沈湛一眼。

    一直闭着眼躺在床上的沈湛突然睁开眼,对上陆正则的双目,道:“唉,和尚,我去得好好的,为何转来瞧我介?”

    面容虽然憔悴,眼中里的光彩却是出来了。

    陆正则方读完这段唱词,张口接道:“不是我转来瞧你,那边有个小和尚,恐他迷失路径,故尔转来望之。”

    沈湛听了,背过身不理他。

    然而过不了一会,他又悄悄地转过身看陆正则。陆正则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接抓了个现行:“优尼,我去得好好的,为何转来瞧我?”

    沈湛狡辩:“不是我转来瞧你,那旁有个小尼姑,恐她迷失路途,故尔转来望之。”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沈湛出院的时候,人瘦了一圈,原本有些肉感的脸削了下去,五官棱角分明。他突然失踪了近半个月,最急的莫过于戏班的班主,人一出现,就被拉上台唱戏了。

    沈湛留了一张位置最好的票子给陆正则,请他来看戏,陆正则却道:“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忙。”

    沈湛有些意外,他正愁欠陆正则的人情没法还,就道:“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给你办,就是办不到的,我也尽量给你办。”

    陆正则道:“舍弟是你的戏迷,听戏成痴,不惜荒废学业,望你能劝其重归正业。”

    沈湛:“……”

    他想问陆正则,“你帮我就是为了让我劝你弟弟?”,然而不必问,答案已经摆在这了,真是一个令人非常有挫败感的理由呢。

    最不济,也该是个戏迷吧?

    沈湛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好。”

    第十三章

    沈湛从陆正则那知道了他弟弟叫陆正行,表字简明,就抽了个空约陆简明在金门大酒店吃饭。

    陆简明听了沈湛大半年的戏,话都没机会说上几句,突然被沈湛请吃饭,可谓受宠若惊。席间,沈湛苦口婆心地劝,什么大丈夫应当专心于学业,将来报效国家,切不可沉迷于声色,中道而废。

    陆简明非但听不进去,还借机表白。沈湛就表明自己不喜欢男人的立场,又说了一些自己欣赏的男士的品德,譬如正直、忠贞爱国等,说得口都干了,才说动了陆简明,让他继续学业。

    沈湛回去将结果告诉陆正则,陆正则表示,既然陆简明的事情定了,他就得去美国继续上军事学校。

    沈湛:“……”

    他就这么被用完了?

    临走的时候,陆正则将沈湛与金三爷的事抹平了,又告诉沈湛:“若有需要,可拜托赵三小姐。”

    二人约定等陆正则军校毕业,回国再聚,只是世事难料,后来沈湛落魄出逃上海,两人就此错过。

    一别经年,陆正则这个人尘封在了记忆中,他的名字更是彻底模糊了。

    时至今日,沈湛再回顾他与陆正则重逢后的画面,其实陆正则早已暗示了不知几回,偏他傻傻回不过神来。怪就怪他脑子本就不好使,加上相识那会,一直是“陆先生,陆先生”的客套称呼,以至对陆正则的名字印象并不深刻。

    沈湛赧然道:“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留学生,哪曾想你现在成了军官,就没将你们摆在一起想过。”

    陆正则并不为难沈湛,问:“如今记住我的名字了?”

    沈湛道:“……记住了。”

    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重逢伊始,陆正则突兀地提出要他直呼自己表字,就是为了加深他的印象,免得他再忘怀。

    两人说开后,关系又增进了许多,各自讲了这些年的际遇。

    沈湛他乡遇故知,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跑到端午房里倾诉。他讲完自己跟陆正则相遇的经过,还给陆正则盖了个戳:“慎初是个好人,真君子!”

    端午纠结地看着沈湛,欲言又止。

    沈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有话就说,跟我还藏着掖着?”

    端午道:“这世上可能是有君子的,但见到师父你以后,肯定就没有了。”

    沈湛道:“为什么?”

    端午一本正经地道:“不管男人女人,只要见了师父,都会爱上你。”

    沈湛:“……”

    他无奈地点了点端午的额头,道:“你也太会捧我了,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有爱上我么?”

    端午睁大了眼珠子:“师父你看不出来?”

    沈湛问:“看出什么来?”

    端午道:“师父你在上海唱戏的时候,我几乎天天都蹲在戏院后门卖报纸,你见过有人在后门口卖报纸的么?我都是留着最后一份报纸,找个借口到戏院后门看你一眼。你哪天在别的戏院唱戏,我在别的戏院卖报纸。”

    端午这么一说,沈湛就想起来了。端午跟着他以前,是在上海滩的报童,沈湛记不得人脸,但对声音的辨识度挺高,端午叫卖报纸的声音又脆又亮,沈湛就记住了他的声音。

    头几次端午只是在沈湛经过的地方卖报纸,后来有一天,小家伙长了胆,拿着一张报纸怯怯地走到他跟前道:“沈老板,我今天剩了一张报纸,你要不要看看,不要钱。”

    小家伙虽说不要钱,但沈湛还是给了他几个铜板,结果小家伙第二天又凑上来递了一份报纸,如此几次,沈湛就跟他定了一个月的报纸。

    有一回沈湛到别的戏院唱戏,被戏迷们拥着从前门进去,小家伙夹在一群戏迷中间,被推攘到了地上,摔得满脸都是血,沈湛就把他带进了后台。彼时距离沈湛得罪金三爷的事刚过去不久,他得知端午是个孤儿,就收在身边帮他认认脸,免得再闯祸。

    沈湛以为自己与端午有师徒缘分,哪晓得小家伙早就惦记他了。

    端午举完了例子,用越发坚定的语气告诉沈湛:“陆长官肯定喜欢你,不然不会有男人会不求回报地帮另外一个男人的。”

    端午这样说,沈湛却不以为然。

    倘若陆正则真喜欢他,在上海的时候就不会处理完陆简明的事就去美国念书了。重逢以后,他认不出陆正则,以为他对自己有绮念,陆正则还特地澄清过,“陆某有惜花之情,断无采撷之意”,那脸打得是“啪啪”作响,沈湛再不想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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