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牢里,被绳索捆绑的祁辛坐在阴冷潮湿的草堆上,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皮,视线中出现了一双湖蓝色的绢鞋。
“是你?”看到白芝,祁辛的目光比寒刃还要摄人,“傅望之在哪儿?”
白芝举起煤油灯,“白迟自然是回族里了。傅望之不过是他的假身份,回了族,他的身份、地位可就不同往日了。他在族中享尽荣华,你还惦念着他?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还想着别人。”
白芝站在牢门外,一抬手,是牢门落锁砸地的闷声,“白慕大人发话,你可以走了。”
昏黄的光亮照亮了一块地方,欲明欲灭。
祁辛注视了她半晌,想从她的眼神中探出任何虚假的情绪。
放他走,那傅望之怎么办……
“你们想把他怎么样?”祁辛皱起眉,脸上有狠厉的杀意。
白芝靠近铁栅,瞧见他显露无疑的森寒气息,唇间噙笑,“白迟的事情你就不必多想了。你这么在意白迟的生死,让白慕大人听见了可是会多心的。对了,忘了告诉你了。白迟,很快就会成为白慕大人的侍君了。这下,你该安心离开了吧!”
祁辛闻言蹙起眉头,狠咳了一下,嘴角隐隐渗出血丝,“放我走。”
他抬眸,愠怒地看着她。
白芝旋即抬手,指尖的青烟绕了一圈,须臾,祁辛身上的绳索便全数解开了。
祁辛踉跄着起身,体内内力郁遏不得运行,整个人就像任人宰割的蝼蚁。
这种感觉,是他曾经在跪倒于朝堂上的群臣眼中看见过的,没想到,他今天也会沦落至此。
祁辛走过白芝的身侧,一路往前,走两步,忍不住捂唇咳嗽几声。
漫无止境的死寂和阴冷——
同样是在无比狼狈的境地,只是形式和立场全然颠覆。
祁辛已逃出生天,而他住在这虚无缥缈的宫殿,如身陷囹圄,已是注定要死的人。
傅望之苦笑着抿唇,片刻,白慕看着那悬浮于半空中的菱花镜,镜中是地牢里的诸多画面。
白慕卧在高座上,用两指搁在唇瓣间,哂笑,“迟儿,你看看,你牺牲了自己保全了他,可是他居然如此贪生怕死,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就知道,这世间哪有超脱利益的真挚情意。
世人啊,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抛弃。
白慕挑眉看他,傅望之只盯着祁辛走远的背影,没有说话。
走吧,走远一点,出了这片密林,就能够碰到攸廿的军队,那时,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想到这儿,傅望之的身上就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释怀与放心。
放心?白慕一袖挥灭了菱花镜,眯起眸,眼底闪过一抹寒芒。
茂密异常的丛林,竹叶簌簌地飘落,祁辛拖着疲软的双脚往外走,等走到头顶阳光最毒辣的地方,才发觉身体虚耗得厉害,再一步,竟是半跪在地,难以动弹。
白芝的虚环香原本不过是抑制了他的内力,将他变得与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但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有了真气的压制,在体内潜藏伺机而动的“千鸩”反而愈加猖獗,一时之间,让他感受到了丧失心智的威胁。
这次发作,要提前了。当务之急,是必须赶快找到攸廿,攸廿手里有他交予的丹药。
祁辛黑眸深锁,突然,丛林外正欲列队探山的士兵刷的一声抽出腰刀,喝道:“你是何人!”
祁辛一身凛冽,眸中的戾气竟比阳光照射下刺眼的刀刃还要深重,“带我去见攸廿。”
营帐里的人满身都是尘土,临近傍晚时分,阴风灌进来,将乌丝吹得凌乱不堪。
身前,一道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银色盔甲,墨发半束,一双眼漆黑如夜。
攸廿转身,半跪在祁辛的眼前,“末将参见王上。”
他出兵三苗,已有些许时日,还未接到密报,却见王上竟然从三苗异族藏匿之处逃出来,满身狼狈,似有不可言说的隐晦。
攸廿欲言又止。
见状,祁辛却并不打算告知其间原委,只是伸出手扶他起身,“爱卿免礼。现在的孤不是周饶的王,你的王上正在宫廷。我如今化名齐辛,希望爱卿谨记。你只当,我是王上秘密指派的钦差大臣。”
祁辛的面色泛白,说出的话却异常威严。
攸廿闻言目光未变,关切地看向祁辛,“王……齐大人,身体可有大碍?容末将叫来帐外军医来为大人诊治。”
说罢,攸廿欲扬手叫人。
面前的祁辛却忽然叫住他,“不必。攸廿,将我行军前交予你的锦盒拿给我。”
攸廿凝神,眼眸微滞,“大人,元寅道师说过,丹药伤身,切不可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服用。”
“拿来。”祁辛双眸冰寒,展开手,薄唇勾起一抹决绝。
僵持半晌,攸廿眼波沉静,将锦盒双手呈上。
看着祁辛咽下锦盒内的丹药,攸廿转眸,深深地凝视抛掷在地的锦盒,“大人,你的内力……”
往常的祁辛一身傲骨,绝不会放过胆敢将他如囚犯般押解过来的士兵,而今,他竟然毫无反抗的迹象。
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大人深入三苗领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祁辛哑沉着嗓子,似能穿透万重烟波的黑眸,掠过惊心的残酷和冷血。
“攸廿,我要你荡平三苗!另外,把傅望之给我带回来。”
话音未落,攸廿便看见祁辛一双猩红血目,澎湃着无边怒意,眼神却保持着犀利和冷静。
“望之他……”攸廿心底揪紧了一根弦,终究没有问出口。
☆、难以遐思
傅望之坐在敞椅上,神色沉寂,连面前摆着的一盅雪耳莲子羹都不能使其展颜。
此时垂首站在桌案前的,是一个略显高挑的婢女。
婢女短裳短袖,束身腰带勾勒出曼妙的身姿,乌黑发髻,梳理得十分谨慎,连一丝简单的银饰都没有。
傅望之一直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已经过了两日,白慕很少来此,说他可以在族内随意走动,却派面前的婢女寸步不离的跟着他,让他连半分他念都不敢多生。
傅望之待在屋里已有半日,眼看着大婚之日将近,心底急促,面上却神情莫辨,难以揣测。
婢女留意了他两日,见白慕大人即将迎娶的侍君大人姿容上等,又无明显的敌意,语气与姿态都放低了一度,“白迟大人,这两日你闭门不出,可是会在屋里憋坏的。颦儿听说现在族里正在筹备你和白慕大人婚事,白迟大人不出去看看么?”
傅望之转过身,眼前的颦儿端着娇俏的眼眸,一提到“白慕大人”便神色仰慕,仿佛世间所有幸事都比不得与白慕大人相偕到老。
到底是面含春意的少女。
傅望之看着她,“你们的白慕大人,是个怎样的人?”他日日听周围的人说起白慕的好,可是他却并不认为私囚他人是正道之士所为。
经过这几日的眼观耳听,傅望之似乎正一寸一寸的揭开三苗的神秘面纱。
这片位列六国的国土,几百年来鲜为人知。世人不知道三苗的王君何属,亦不敢轻易探寻三苗的境地。
而身处其中之后,在他眼里,恍若秘境之地的三苗,其实是一个氏族统领的国家,华隐一族掌握“华隐符”的族长便是整个三苗拥有无上权威的王君,只是,三苗的百姓都群居密林,少了卑躬屈膝的奴颜媚骨,一贯尊称白慕为族长。
据他所知,华隐一族皆为白姓,相当于俗世中的王亲贵胄。
这里的百姓依山而存,放眼看去,密林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应是脱离尘世的另一处人间仙境。而华隐一族拥有的玄术,正是世代守护三苗的利器。
很难想象,倘若三苗人想要侵吞整个天下,那么,纵使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三苗的野心。
本来就是势如破竹之势,自然全无任何悬念可言。
傅望之想到这儿,不由得低头喟叹,祁辛想要征伐三苗的宏图大志看来与妄念无异。
傅望之再抬眸,面色颇有些古怪,却也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让一旁正陷入遐想的颦儿没有半分察觉。
“我们白慕大人可是我族的荣耀。白慕大人一直守护着我们,守卫着三苗,任何人要是闯入了三苗,我们白慕大人一定会要他好看。还有,……总之白慕大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听族里的老人们说,以前的白慕大人总是笑容满面,可是,近些年白慕大人的脸上却很少有笑容,但自从白迟大人你出现了之后,白慕大人每天都会去圣地冥想,对族里的关心也备增了。”
说着,颦儿捧着脸望着他,脸颊上偶尔会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这种一味的仰慕之情就像洪水猛兽吞噬着三苗人,他们的信仰,除了天神,便是白慕。
而白慕,在他们的眼中便是天神的化身。
头顶艳阳,洒落了一地炙热的光辉。
傅望之遂了颦儿的心意走出了房门,绕过了曲折的幽径,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水渠。
水渠不远处堆砌的石阶上,有一层薄薄的树叶,略微潮湿,脚踩在上面,周身自有清爽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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