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江承平穿上另一只软底鞋,抬头看着江承平又道:“便是没能找到那个人贩子,大公子其实也不必慌张的。您也说了,您自始至终不曾亲自出面,全是由那个人跟人贩子接触的。如今那人早落入轮回了,便是官府抓到那个人贩子,便是人贩子真知道一些什么,到底没个真凭实据。倒是世子爷……”
“别提他!”大公子江承平暴躁地喝了一声,拧着眉头道:“那个小王八蛋,死了才最好!我就只恨我当时怎么一时心软,竟只想着叫人贩子把他拐远了。早知道阿爹这么好糊弄,当初我就该直接把他给处置了,也就没今儿这些麻烦事了!”
他这般发泄了一通,忽然抬头看着福伯道:“你不会认为我心狠吧,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能……”
福伯猛地一阵摇头,冷笑道:“您拿世子爷当亲弟弟,可老奴瞧着世子爷可是从来没拿大公子当亲哥哥的。怎么说您也是他的兄长,可世子爷对您还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别说是您,老奴看了心里也气不平的。他有什么?便是有个好出身,也不过是病秧子一个!论人品,论才学,他哪里比得大公子的一根汗毛!”
福伯这义愤填膺的话,听得江承平不禁微笑了起来,看着不过三十来岁年纪的福伯笑道:“你如今正当壮年,怎么跟胡大管家似的,一口一个老奴?”
福伯的眼一闪,道:“老奴哪敢跟胡大管家相提并论,不过是以胡大管家为榜样罢了。”
他看着大公子,大公子也看着他。然后大公子微微一笑,道:“若真有那一天,你定然是另一个胡大管家。”
福伯则压着声音道:“老奴倒认为,大公子的成就,怕是要比侯爷还高。”
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又是相视一笑。
大公子道:“虽然查访的事只是个留下的借口,可也不好什么都不做的。你去跟大胡子他们说,叫他们分成几队,分头去那几家看看。就说,我担心有人冒领了我弟弟,叫他们去确认一下。等他们走后,你跟我去街上转一转,打听打听,看看那个逃走的人贩子,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福伯道:“其实便是不找也没事……”
江承平挥手打断他,“我知道。若那小子口严,没给那人贩子透露我的身份倒也罢了,我只是担心他嘴没那么严实。若是这个人贩子真是我要找的那个,万一他被官府抓住,报出我的名字,便是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着那小王八蛋下落不明一事,怕也会叫人疑心到我的身上。所以,需得在别人找到他之前……”他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福伯弯腰恭维道:“还是大公子想得周到。”
大公子冷笑一声,“便如你所说,一回没做好没什么,可不能回回都没个长进。”
福伯沉思了一会儿,道:”您说,这伙人,是我们一路追踪着的那伙人吗?可怎么一路上都没看到世子爷的影子?如今只剩下那几个已经被人领走的孩子不曾查看了,想来被冒领误认的可能并不大的。”
大公子一皱眉,“你还真巴望着能找到他怎的?!我那不过是在大胡子他们面前装个模样,好叫阿爹知道我已经尽力了。”又冷笑道:“我倒巴不得他死在那伙人贩子手上,也好省了我的事。”
“就只怕……”
“只怕他命硬,最后被我找着了?”大公子冷笑道,“那样也好,顺便叫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这做哥哥的,怎么尽心尽力地保护着一个任性没脑子的弟弟。不定因着这个,还能叫上面那位更加高看我一眼呢。”想着他那个一无是处,却因血统而霸占着世子之位的弟弟,江承平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不过是来日方长罢了。那小王八蛋,便是回来……”
他冷笑着,两抹红唇忽地一分,露出左侧那颗尖尖的犬牙。
福伯默默看了大公子一眼,却是没有提醒他,若世子爷是“小王八蛋”,那么作为兄长的他,怕也是个“大王八蛋”了……
换了双鞋,又换了身同样不显奢华的普通衣衫,大公子便示意福伯去找大胡子了。
福伯领命来到客栈的另一侧时,大胡子正在房间里跟麾下的几个老伙计们小声议论着什么。见福伯进来,旁人都站了起来,只大胡子仍是坐着,抬头问着福伯:“大公子可还安好?”
福伯叹了口气,道:“连着奔波了这么些天,便是我都有些受不住了,何况大公子才这个年纪。才刚我给大公子泡了杯安神的茶,好不容易才压着他睡下了。”
“这算得什么苦。”大胡子不以为然道,“想当年我们跟着侯爷南征北战……”
“诶,此一时彼一时,”一个老兵对大胡子笑道:“头儿可不能以我们那时候来要求大公子。如今京里那些勋贵子弟,一个个都是娇生惯养的,这么比起来,我们大公子算是不错的了。这一路都没叫一声儿的苦,且待人还和气,没个架子,很有侯爷当年的风范呢。”
“这倒是,”大胡子点着头道:“少有人能跟大公子一样,便是对个下县衙役都是那么谦恭有礼。”又道,“对世子爷也是那么关心备至。明知道那些被人领走的孩子再不可能有冒领或误认的,还非要挨个去确认一遍。”
“正是!”福伯忙笑道:“我过来,正是想跟几位商量这件事的。我们都知道,那些孩子再不可能有弄错了的,可各位也该体谅着我们大公子的一片心才是。只是,大公子到底才十五岁,且自世子爷出事后,我们大公子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体力不支,才撑不住睡下了。我想着,几位爷是不是辛苦一趟,分着跑一跑,替大公子把那几户人家都走一遍?”
“明知道不是,干嘛还要去走一趟?”一个老兵道。
“唉,”福伯叹着气,冲那人拱着手道:“只当是了结我们大公子的一个心愿吧。各位也知道,自我们世子爷失踪后,我们大公子就很是自责,总认为是他没能看护好世子爷。便是明知道那些孩子不是……唉,各位也帮着去查一查吧,好歹安了我们大公子的心。”又道,“若不是大公子这里没人伺候,原该我亲自去一个个看过的。”
那大胡子摇着头叹道:“难为大公子了。”又直言不讳道:“说起来,这明明是世子爷自己作死,竟甩了下人一个人溜出去。偏大公子心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得,看在大公子的份上,我们就辛苦一下,分头跑一趟吧。”
福伯那里千恩万谢地走了,大胡子便把手下的人分了几拨,派人去请了里正过来。
等着里正的时候,几人不免议论起侯府里的事来。
有人问着大胡子,“你常跟着侯爷回侯府去,可曾见过那个世子爷?”
“见过,”大胡子不屑道,“纸片儿似的一个小人儿,风吹吹就倒的模样,哪里有一点侯爷那英武的模样!偏还生着一副臭脾气,看谁不顺眼,非打即骂。那屋里的东西,不管值着金山银山,不顺心了,说砸就砸。偏府里从老太太起,一个个看在宫里的面子上,都不敢管严了他。”
一个老兵小声道:“我听说,大公子额头上的那道旧疤,就是世子爷拿东西砸的。听说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年纪。还听说,他砸破大公子的头后,还不许人去找大夫,非扣着大公子陪他玩。若不是后来宫里过意不去,赐下秘制的膏药,不定大公子那张漂亮的脸就得破相了!”
“哎呦,这算什么!”一个老兵道:“最恶劣的是,他养了条毒蛇,非叫大公子去摸。偏大公子摸了没事,他不信邪,就自己伸手去摸,却叫蛇给咬了。亏得他身边常年有太医伺候着,才及时捡回一条小命。可你们知道吗?事后他竟反口咬着大公子,说是大公子骗他去摸那蛇的。”
“叫我说,都是宫里给惯的!那位爷自小没了娘不假,可我们侯爷怎么说都是他亲爹,能虐待了他怎的?偏太后这也不让管着,那也不让管着,倒养得他小小年纪行事就那么乖张,没个顾忌。这不,生生自个儿作出事来了。唉,也难怪侯爷不敢声张。若是能及时找回来还好,若是找不回来,怕是我们这些人统统都要跟着吃瓜络呢。”
“亏得如今东宫病了,叫宫里一个个盯着那边,倒一时没人问起这位爷。不然,怕是这事儿再难瞒人的……”
且说大胡子领着人跟着里正出发去查访后,原该在睡觉的大公子便和福伯从二楼的客房里出来,在一楼的大堂里坐了下来。
他们才刚一坐下,那穿着身男人衣裳,却插着满头珠翠的老板娘便笑眯眯地迎了过来,一副自来熟的模样,问着大公子道:“可找到你亲戚家的孩子了?”
大公子的眼一闪,便知道怕是那个王衙役并不是个嘴严的。不过,只看着那个王衙役一路过来时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他也猜到这位不可能是个会守口如瓶的。
大公子微笑着才刚要答话,就只见王衙役从旁边的鸭脚巷里拐了出来。见大公子坐在客栈的大堂里,他赶紧过来,很是谦恭地笑道:“小的过来晚了,在家里吃了个午饭。”又殷勤地问着大公子“可曾用饭”,然后便依着大公子的指示,只半个屁股沾着那板凳,在大公子的下首坐了。
没了王衙役的聒噪,大公子这才问着那老板娘:“听说那天抓人贩子时,老板娘也在场?可还记得那些人贩子长什么模样?”
“记得记得!”花掌柜过来,带着明显的夸张,将那天跟人贩子“大战八百回合”的事演绎了一遍。
在她的描述中,那些人贩子个个都是腰围三尺,身高八丈,抬手能举天,跺脚地都抖的狠角色。而便是这样的狠角色,在镇上百姓们的通力合作下,到底全给擒住了。
“不是说逃了一个吗?”大公子带着一脸好奇的模样问着花掌柜,“老板娘可还记得,逃走之人长什么样儿?”
于是,花掌柜再次把那逃走之人形容成个巨无霸的模样。
大公子和福伯失望地对着眼时,花掌柜则不着痕迹地和王朗也对了个眼。
接下来,大公子和福伯不停地找着镇民们套问那天的消息。只是,镇上的百姓们或是畏手缩脚地一问三不知,或是如那老板娘一般,将整个故事演绎得一阵天花乱坠,竟是把擒拿人贩子的经过,讲述得比天启帝组建义军驱逐鞑虏、开疆辟土建立大兴的过程都还要更为曲折艰辛……
这位自以为精明的大公子自是不知道,便是那些镇民们不曾因种种顾忌而对他们胡说八道,有王朗坐镇在这里,他们也再不可能听到一句实话的。
晚间,江承平回到自己的房里,不禁恨恨地骂了句:“愚民!”
福伯劝着他道:“小地方的人,没个见识也属常情。”又道,“倒是那个王衙役说的话,回头得再去县城问个清楚,若真是那样,不定世子爷已经……”
想着王衙役一时“多嘴”,提到那些人贩子交待过,曾把一些患病的孩子给“处理”掉的事,大公子的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道:“这样最好,我也不沾什么因果了。”
——他却是忘了,便是没有他之前的有心蛊惑,引着他弟弟江苇青离家出走,那人贩子也是他找着人招来的。
☆、第二十六章·敲诈
虽说姚爷已经猜到这位大公子大概不会那么痛快地离开江河镇,却是再没想到,他居然会住进龙川客栈。
于是,这一晚,鸭脚巷的众人全都提着一口气,生怕那位杀个回马枪……所以,那原该住在客栈里的李健,不得不冒充了姚家的孩子,在姚三姐的床上过了一夜;而三姐,则跟小老虎雷寅双挤了一床;至于雷家家主雷铁,干脆留宿在铁匠铺子里一晚都不曾回来。
亏得这位大公子对于找人的事并不是真的上心,且鸭脚巷几个孩子默契的表演也确实蒙蔽了他,不曾引起他的一丝怀疑,所以第二天一早,这位爷便在王朗的殷勤伺候下,领着一行人返回了县城。
虽然由于“小镇百姓的愚昧闭塞”,叫大公子不曾从江河镇上得到任何一条有用的消息,王朗的话却是提醒了大公子。于是他们一回到县城,大公子便又去拜访了县令大人,且从县令大人那里得到证实,人贩子手里果然是沾着几个孩子性命的。只是,这些人贩子并不是首脑人物,对于死了的那几个孩子是从哪里拐来的,一个个也说不得个准数,且那些孩子都叫他们随手抛到了河里,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时叫江承平也难判断,他那世子弟弟到底是活还是死——当然,就他而言,巴不得他是个“死”字的。
“那个病秧子,自小哪吃过这份苦。我看他便是没有病死,以他那骄纵的脾性,怕是十有八-九也会被人贩子给打死的。”
回到客栈,避了人,江承平不无幸灾乐祸地对福伯道。
福伯听了,立时提醒着他道:“回京后这话该怎么跟侯爷说,大公子得仔细掂量着。特别是,该怎么提醒着侯爷往宫里报这件事。可别闹到最后,没人记得大公子这‘千里寻踪’的辛苦,倒叫人给迁怒怪罪了。”
虽然福伯说得隐晦,江承平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想着侯爷那“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禀性,他的脸色不禁一沉。而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便忍不住冷哼一声,对着福伯抱怨了一句:“阿爹他……”
“咳。”福伯立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江承平的抱怨。
江家自鞑子当政时便是当地的豪门大户,福伯更是那府里的家生子,可以说,他要远比大公子更为了解镇远侯的为人禀性。
这主仆二人对了个眼,便转了话题。
大公子道:“阿青是死是活且不论,就算他命大,被找了回来,之后总有法子慢慢收拾他的。倒是那个人,留着终究是个祸患,总叫我心里不能安生。偏那镇子上全都些愚顽不堪之人,竟连个人的相貌特征都说不清楚!如今我只担心我们追错了方向,叫那人给逃了。”
“再逃不掉的。”福伯劝慰着他道,“便是镇上的人说不清,照着牢里那些人贩子的交待,我们应该是没有追错了人。”
大公子叹了口气,侧身坐在椅子里,以手撑着额头道:“再没想到那些人贩子竟如此狡猾。若不是问出那为首之人的相貌特征,加上阿爹给的又是斥侯营的好手,我们只怕早失了那人的踪迹了。”
当初江承平追着那些人贩子出京时,那斥侯营的人探查出,人贩子的船上只有三个人。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船上忽然就变成了五个人、七个人,然后又变成了三个、四个,直到进了徐县后,人数变成五人。而这五人里,除了他们正在追踪着的那个为首之人外,其他竟再没一个是当初从京里出来的人了。
福伯也叹道:“早听说那人贩子都没有单独犯案的,都是一路连成一条线,如今才真正知道,这浑水有多深……”
“深不深的,与我们无关。”大公子漠然一挥手,“我只要找到那个人就成。”
福伯道:“对了,大胡子问,我们还要在这徐县待多久。”
江承平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道:“那镇子上的人,怎么想怎么奇怪。畏手缩脚的倒还好理解,毕竟那些是敢杀人的人。可那些胡说八道的,显然是想要把我们吓走。你说,他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福伯想了想,摇头道:“我倒更觉得,他们是在害怕着什么。这般夸大,倒更像是那河豚鱼,明明只那么一点大,遇到大鱼时,把自己鼓成个球,叫人觉得他们不好下口。”又道,“大公子是不知道这些小地方的人,怕是他们一窝蜂地去抓人贩子,也不过是出于一时热血罢了,如今见逃了个人贩子,只怕一个个又害怕起那人贩子会回头报复,所以才这样的。”
江承平想了想,忽地笑道:“你形容得倒也形象。”又道,“这样也好,只怕就算那人贩子回到那个镇上,镇子上那些人也不敢去抓的……”
顿了顿,他又道:“那人逃了也好。想来以他的狡猾,一时半会儿也不敢露面。我们找不着他,官府那些白吃粮的只怕就更找不着他了。你去跟胡子说,我们再在镇上住一夜,明儿还没消息,就回吧。京里的事也该赶紧回去打理打理了。听说太子爷不太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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