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满屋子都是在议事的大人,原不该有孩子们在的。偏小老虎和小兔这两个熊孩子从一开始就缩在柜台里,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人后,就叫花姐一时忘了他俩的存在。那雷寅双趁着大人都顾不上她,便干脆从账房里拖了张长凳出来,这会儿她和小兔两个正跪在那长凳上,各自趴在柜台边上,竖着耳朵听着这满屋子乱哄哄的议论。
那青松嫂子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偏她正好就站在雷寅双的面前。所以她的话一个字不落地全叫雷寅双听到了。雷寅双忍不住皱起眉,才刚要开口反驳于她,就听得青山嫂子已经在那里抢白着她嫂子道:
“嫂子说的什么话!你以为那些人真是冲着钱财来的?只怕就算花掌柜破财了,也未必能够消得这个灾的。那天陈桥说的话,嫂子也是听到的,我看这些人不过是想着法子要往我们镇子里钻罢了。今儿他们挑的是客栈,不定明儿就要挑了嫂子家里,到时候倒看嫂子怎么破财消灾。”
青松嫂子被她弟媳妇抢白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嘀咕道:“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吧,有些事,忍忍就过去了……”
雷寅双听不下去了,却是把腰一挺,两只手撑在柜台上,看着青松嫂子笑道:“青松嫂子可真是个圣母!”
这词儿在场的人几乎全都没听过,那青山嫂子忍不住问着雷寅双道:“什么圣母?”
“就是圣人的母亲呗,”雷寅双道,“都说那圣人能忍旁人所不能忍,待人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了左脸伸右脸的。这圣人的母亲,可不比那圣人还圣人?就像青松嫂子这样,别人欺上门来,能忍就忍了,不能忍的,往自己身上插把刀,然后继续忍。”
周围的妇人听了,不由全都哈哈笑了起来。这青松嫂子还确实是如雷寅双所说的那种禀性,遇到什么事儿都爱站在至高点上对别人指手划脚。当初五奶奶当街撒泼时,也是她头一个站出来“主持公道”的。
被雷寅双这么一挤兑,又被众人那么一阵嘲笑,青松嫂子脸上挂不住了,扑到柜台上,伸手就去拍雷寅双,一边骂道:“你个熊孩子,看我不告诉你爹去!”
雷寅双哪能叫她拍着,早把脑袋缩到柜台下面,冲着青松嫂子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
便有人问着雷寅双,“你哪儿学来的这新鲜词儿?”
青山嫂子笑道:“还能从哪儿学的?定然又是她自己瞎编的。她打小就这么满嘴跑马。”她也伸着手越过柜台,在雷寅双的脸上拧了一把,笑骂道:“你爹那么个闷葫芦,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活宝!”
其实雷寅双自个儿也不记得她是打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儿,但她倒是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的,便看着青山嫂子咬着舌尖又是一阵笑。
这边女人小孩们不知忧愁地小声说笑着,那边男人们的神色则是越发的凝重了。
陈大道:“亏得花姐会点功夫,胆子又大,这才把人给吓退了。我还记得那时候,街头上的混混就常用这一招骗吃骗喝骗钱财的。他说他是在你家店里受的伤,他手里有瓷片,还有人证,偏你倒没法子证明你的清白,便是告到官中,只怕也是判他赢判你输的多。”又叹着气道,“这些混混,都是那狗皮膏药。一旦沾上,不撕一层皮下来,你就再脱不得身的。”
青松和他那个“圣母”媳妇倒是不同,是个性情沉稳的。他道:“当年天启爷得了天下后,曾狠是下了一番功夫整治过这些人,咱镇子上也就是打那时候起才没人敢再收什么‘份子钱’的。太平了这么些年,怎么忽然又叫这些人闹了起来?”
一旁,雷寅双总偷偷叫他“愤老”的王二太爷翘着个胡子道:“什么叫太平了这么些年!你还当没人收个‘份子钱’,这世道就真太平了?!要叫我说,这世上什么时候都少不了这些好吃懒做、不肯走正道的人。比如咱镇子上,这种人可还少了?不过没叫他们形成气候罢了。还有那城里,我看那些分帮结派的小混混也没比前朝少了多少。就算开国那会儿,曾把这些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早时过境迁了,他们还不是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那设暗桩,开黑赌场的,可还少了?除了没敢明目张胆收那‘份子钱’,前朝混混们做的事,这些人哪样不在做着?”
陈大道:“如今可不明目张胆地来了……”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时,里正吴老爹背着手走了进来。一阵招呼后,便有人问着吴老爹:“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闹成这样了?”
又有人问着:“县太爷可知道这些事吗?朝廷又有什么说法没?”
吴老爹叹着气道:“哪能不知道呢。可你们说,县太爷又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些人,就像是那疥癣之疾,便是犯了事,也都是些小罪过。就拿今儿的事来说吧,就算咱们抓住了那些人的把柄,也不过叫县太爷把人抓过去打上几板子,关上几天。过后还不是得放出来。那些人,坐个牢于他们来说,不是受罪,倒像是上了一回金殿,见了一回皇上一般,出来后都是资历。要说为什么最近突然闹得凶了,我听说,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县城里那几帮子人火拼,其中有几家败了,被挤出了县城,所以才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穷乡僻壤里来的。”
陈大愣了愣,泄气道:“那就没法子了吗?”
吴老爹看看姚爷,道:“如今也只能咱们自己先警醒着了。若是再遇到像今儿这样的事,你们一个个的可再不能像今儿这样,只知道旁观看热闹,都不知道伸手帮一帮花姐的。咱得抱成团,这样才不会被人给欺负了。”
——这是之前姚爷给里正提的建议。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于是个个都称好点头。
雷寅双却凑到小兔耳旁,悄声道:“鬼!我跟你打赌,若真有混混来闹事,这些人再不敢站出一个来的。一个个都指望着别人打头阵,他们好跟在后面捡个现成的好处呢!”
小兔扭头看看她。雷寅双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大咧咧的,可他却知道,其实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清楚的。
二人窃窃私语时,里正老爹正在那里跟众人商量着联保的事——就是附近的人家彼此守望相助,一家有难八方支援。
那青松嫂子忍不住又在那里嘀咕了,“有必要嘛,弄得这么咋咋呼呼的……”
而,很快她就会发现,这真的很有必要。
*·*·*
如今已经进入了七月,正是三伏天气,一年里最热的时节。小老虎天生怕热,便是到了半夜,她也总不肯回屋去睡,宁愿睡在院子里喂蚊子。小兔体弱,倒是怕冷不怕热的,可因着雷寅双想要睡在外面,他就也赖在凉床上不肯回屋。雷爹想着姚爷的话,就不愿意叫小兔黏小老虎太紧,可架不住小老虎也黏着小兔,何况他在小老虎面前向来没个当爹的威严,偏小兔还又是个会卖萌的,争执了两回后,雷爹自己就先心软了。他自忖他管不了这两个小的,也就干脆甩了手,自顾自地回了屋。
所以,当巷口外边有声音传进来时,睡在院子里的小老虎和小兔两个立时都被惊醒了。
——这鸭脚巷的地形奇特,巷口窄长,底部开扩,就跟个喇叭似的。若是有人站在巷口外面说话,只要他是面对着巷口的,巷底的三户人家站在院子里就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当初王朗就是利用鸭脚巷这不为人知的特性往巷子里报的信。
被惊醒的雷寅双正要翻身坐起,忽然就被旁边的小兔伸手按住了肩膀。
这会儿小老虎热得就差要穿着肚兜睡觉了,小兔却把自己浑身上下都裹在一条薄被单里。他按着小老虎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房间,意思是叫雷寅双不要莽撞,先叫了雷爹起床。
小老虎却自恃武力值,只冲着小兔摆摆手,悄没声地下了凉床,眨眼间就翻上墙头,钻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示警
当初板牙爹带着三家人回到江河镇上时,他家的老宅早叫王氏族人给收了去。因他们是打算要在镇上长住的,且王朗一家确实已经有三四十年不曾回来过了,于是王朗也就没跟族里提要回老宅的话,而是请族长帮忙作保,买下了鸭脚巷的房子。
这里原也是王氏族人的产业。因鸭脚巷的特殊形状,叫街上的声音很容易就传到巷子里去。那家人很是嫌弃这里住家不够清静,因此极是乐意把房子卖给王朗他们。而对于王雷姚三家来说,鸭脚巷的这一特性却并不是困扰,甚至可以说,这还是一道天然的防线。
鸭脚巷这传音的秘密,除了他们三家外,镇上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且显然,那几个聚在巷口处商量着要怎么在镇子上放火干坏事的黑衣人们也不知道这一点。
此时正是七月初,天空中只一弯细细的月牙儿,连星星都没有几颗。如此暗淡的月光,便是那些人正大光明地站在街心里,都叫人看不清模样,又何况他们全都躲在巷壁的阴影下。雷寅双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墙后,便猫着腰藏在巷颈的喇叭口处。她小心探头往外看了半天,竟只隐约看到巷口处塞着一团模糊的黑影,连一共有几个人都看不真切。
而这些人在说着的事,却是叫她很吃了一惊。
这些人光听口音就知道,并不是本镇人士。那为首之人,被其他人称作“龙爷”。这会儿那龙爷正给手下那几个人布置着任务,什么人在哪里望风,什么人往什么位置放火,什么人又在哪里接应等等……
雷寅双默默把那人的话全都记了下来。她才刚要回身去把这情报告诉她爹,忽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恶狠狠的道:“别人也罢了,旁边客栈的那花寡妇,再不能轻饶!能烧死那娘们就最好不过了。”
这竟是陈桥的声音!
雷寅双正吃惊地眨着眼,就听到那个龙爷冲众人低喝了声:“行动。”
眨眼间,那些黑影就窜出巷口四散开来。最后的那几个人,则全都猫着腰,往巷口右侧摸了过去——那里,正是龙川客栈。
雷寅双不禁一阵大急,这时候再跑回家报信肯定来不及了,于是她想都没想便从巷口里冲了出去,一边往外冲,她一边用尽她最大的嗓门大声喊着:“来人啊,有贼人放火烧房子啦!”
此时那个龙爷和陈桥正在撬着客栈的门板,想要跑进店里去放火,却是谁都没料到,会忽然有人大声示警。
龙爷一惊,立时冲一个同伙偏头示意。那同伙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握在手里就往声音的来处跑去。
恰正好雷寅双也从巷子里往外跑,二人就这么撞了个脸对脸。
也亏得雷寅双还是个孩子,那个同伙一时也没听出来这叫嚷之人是个孩子。他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举着匕首就那么盲目地刺了过去,雷寅双只觉得眼前一阵风过,忙一矮身,便这么从那人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且还顺势点了那人胳膊上的麻筋。
“当”的一声,那匕-首就掉在了地上。
这时,那个龙爷已经听出来她只是个孩子了,忙冲那同伙喝道:“快让她闭嘴。”
同伙吃了个闷亏,又发现他吃的竟是个孩子的闷亏,那心头的火顿时就旺了起来,抬腿就冲着雷寅双踢了过来。
要说雷寅双虽然擅长打架,可那不过是跟小伙伴们的小打小闹,从来都不是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而这被她激怒了的汉子,却是拳脚带风,一副恨不能一脚将她踹着透心过的架式。雷寅双则仗着她个子小,身法灵活,一边躲着那人的拳头,一边还不忘大声叫嚷。于是寂静的老街上,满满地回荡着她那响亮的童音。
见手下竟没能一下子拿下个孩子,还叫那孩子又叫了两嗓子,龙爷不由骂了声:“没用!”掏着匕-首也扑了过去。
雷寅双再怎么厉害,不过是矮子里面的将军,孩子里面的王罢了。两个成年男人,且还是两个懂拳脚的男人来围攻她,她一下子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她险险晃过那个龙爷,谁知迎面就是那个大汉的拳头。雷寅双往后一倒,避开了那汉子的拳头,却又看到龙爷的匕首向她袭了过来。
“小心!”
忽然,夜空中又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雷寅双就地一滚,虽然避开了那个龙爷的匕首,却是眼见着就把自己又送到那个大汉的脚下。她以为自己只怕要挨了这一脚了,不想那大汉忽然大叫了一声,踉跄着回头往身后看去。
雷寅双也顺着他的眼看过去,就只见小兔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大汉的身后,且他的手里还拿着把明亮亮的匕-首——就是那个大汉被雷寅双弄掉了的匕-首。
大汉摸摸腿后,抬手看时,见竟是一手的血,立时怒吼一声,也顾不得雷寅双了,转身就冲着小兔扑了过去。
“小心!”雷寅双也冲着小兔喊了一嗓子。只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小兔了,那个龙爷持着匕-首再次向她袭了过来。
龙爷的功夫果然要比那个大汉精道,只两三招,雷寅双就招架不住了。何况她还要忙里偷空注意着小兔那边的动静。
小兔才刚练了两个月的武而已,哪里是那个大汉的对手,早被追得狼狈不堪了。也亏得他如今跟雷爹学的是八卦掌,八卦掌又最是讲究个四两拨千金的巧劲和脚下的闪避功夫,这才没叫他吃了什么太大的亏。
说时迟那时快,虽然小兔和小老虎都感觉他俩好像已经跟龙爷周旋了半天了,其实前后不过才几息的时间。就在雷寅双替自己和小兔都捏着把汗时,街上终于有了动静。那客栈楼上,忽然亮起一道灯光。偏这会儿雷寅双因躲避那个龙爷,再次使出那地滚龙的招式,一抬头间,就恰好叫那道灯光晃了眼。她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等再睁眼时,就只见那龙爷狞笑着,举着匕-首向她刺了过来。
雷寅双立时吓出一身冷汗,狠命一蹬腿,让自己沿着青石板地面往后滑去,眼看着要害处避开了,只怕腿上难免要挨了一刀时,不想那龙爷忽地两腿一软,竟直直倒在了她的脚下。
直到这时,雷寅双才听到半空中炸响一个声音:“找死!”
她顺声抬头,就只见那声音响起处,一个人影如老鹰般,从二楼的窗口里凌空跳了下来。那人落地后,却是没看向雷寅双,而是向着那个正追在小兔后面的大汉扑了过去。大汉只得放弃小兔,回身过来迎战。却是只一个照面,就叫那人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然后就扑在街心里不动弹了。
雷寅双愣愣地看着凌空落下的花姐。直到花姐向她跑过来,她才想起来脚边还匍匐着一个“危险”。
等她低头看过去时,就只见那个“龙爷”仍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雷寅双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他的后脖颈上插着把梅花小刀。那刀身已经全然没入了他的脖颈,外面只露着一截不明显的刀柄。
她看着那梅花小刀发愣时,花姐已经跑了过来,先是一脚扫开那个龙爷的尸体,又屈着一条腿,半跪在雷寅双的身边,一边伸手在她身上乱摸着,一边焦急地问着她:“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雷寅双摇摇头,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之所以一时出不了声,一则,是事情发展得太快,叫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二来,刚才她是真吓着了;第三……
她不好意思地又往花姐的胸前瞄了一眼。
这会儿花姐的身上竟只穿了件亵衣,显然是直接从床上跳下楼的。便是今儿是上弦月,月光暗淡得叫人看不清路面,可那松松领口下露着的一大片雪白肌肤,以及短小亵衣下露着的半截腰肢,全都白晃晃地勾着人的眼……
更要命的是,她这样半跪在雷寅双的面前,恰好叫那楼上的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灯光衬着花姐身上那白色亵衣和松松垮垮半吊在她腰间的撒腿裤,简直如透明的一般,把她整个身体的曲线映了个纤毫毕现。从雷寅双这个角度看去,她简直跟没穿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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