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星河眸色闪动,不由自主道:“既是有缘,怎可少了杯酒相酬?”
此言一出,沈攸宁笑意柔柔,捉过洛星河的手,展开手掌比划道:“是为远客?是为知己?”
洛星河反手合拢他的手握住:“既为远客,亦为知己。”
两人双手交叠,洛星河竟出了一层薄汗。
沈攸宁的手纤长瘦削,指尖有薄茧,洛星河握着他的手心跳擂鼓,显出难得的局促。
许久,沈攸宁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点点头。
星夜泛舟,碧波粼粼。
夜风轻送芙蕖清香,太湖之上孤舟摇曳,却尽得天地逍遥。
这艘数十料的小船任意东西,洛星河坐在船头,赤脚踏入湖水中,荡开一道道波澜,扭头对沈攸宁说道:“无水不江南。我虽是武进人士,母家却在吴县。幼时夏里来外祖家,便是一年之中最快活的时节。”
“外祖家有薄产,太湖之滨有他的庄子,每到这时候,瓜果不绝鱼虾满车。我们表兄弟数人在太湖竞游,乐此不疲。后来我拜师学艺去了映川,待归家,众兄弟俱已成人,俗务缠身,便再无昔日之趣了。可惜呀。”他拨开一道水痕,俯身摘了一瓣莲花,撕开了投入酒壶中摇了摇,对着沈攸宁一扬,“民间以花酿酒虽多矣,可莲花微苦,做不得酒,不过洒入酒中,倒有那么一些意思。”
沈攸宁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很有意思。”
洛星河转身坐回去,盘拢了腿给他倒了一杯酒:“我是俗人粗人,并不懂这些。不过我有一老友,自诩风流,又兼他有一红颜知己,两个人倒也相配。我耳濡目染,有时舞刀弄枪之余,也觉得自己须净净浊气。”
碰杯之时叮得作响,洛星河仰头喝尽,沈攸宁一时不动,随即也仰头喝下。
二人推杯就盏,合月色荷风一并饮下。
“沈兄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古怪。”洛星河突然说道,“我曾见过一人,风姿与你相仿,恍若天人人间难觅,不过他与你声音不大相同。”他面上似乎泛起了酒意,脖颈耳后微微泛红。
“他……”洛星河顿住,随即自倒一杯饮下,支着手靠在桌案上,喃喃道,“我跋涉千里渡尽杀机靠近他,第一眼便喜欢上他……”
他猛地止住,笑了笑,又自斟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不会很长
☆、第 2 章
沈攸宁摩挲着酒杯,低低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洛星河虚晃了手指否认:“我千杯不醉,这么几杯怎么会醉?”他躺倒,仰面望着满天繁星,笑道,“星河悬天,真是美。”
“我初见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夏夜。他身居高位,寻常人不得近。我仗着一身武艺,摸至暗处候他。”洛星河伸手虚握指尖星子,微微一笑。
“在这里!”听见清脆的小女孩声音,洛星河一滞,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却听得小女孩随即说道,“皇叔祖你瞧,这是和儿命人捉的流萤,放在这莲池之上是不是极美?”
洛星河不由得循声探去,假山之后有一方莲池,盛夏时节菡萏齐放,漫天流萤如同星河洒落,映得莲池流金溢彩。一个身量尚小的宫装女孩捉着身旁男子的袖幅,扬起头问道:“皇叔祖喜不喜欢?”
她口中的“皇叔祖”身形挺拔,乌发束于玉冠之中,披了一件绣云风帽,正掠起一角为她挡风。
“皇叔祖很喜欢,和儿费心了。”他声音清湛,如玉石相叩极为动听。
女孩兴奋地继续说道:“虔哥哥送过我一条夜照莲花船,莲花座托着一船的流萤,漂亮极了!”
那男子不应,用风帽拢住小女孩沉声道:“起风了,我们进去。”
这时听得小女孩低低的一句“我好想父王母妃,还有睿哥哥虔哥哥……”说着说着竟传来低低的呜咽。
男子侧着俯下身,露出如诗如画万千繁盛难及的面容,轻轻地为小女孩拭泪,柔柔道:“和儿不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闻得此言,小女孩竟真的憋住了哭音。男子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顶,站起身牵住她的手,指了指天际星辰:“这些星子是不是一直跟着你?它们是你的父王母妃和哥哥们所化,永远望着你伴着你。”
“那皇叔祖,会不会一直陪着和儿?”
“若皇叔祖变成了天边星辰,必定也时时望着和儿,不叫你孤单。”
夏风迎送荷香,流萤犹在闪烁,忽散忽聚地萦绕。男子一手牵着小女孩一手伸出点了一只萤虫,望着它惊起飞旋,随即仪态雍容地踱步离开。
他不知洛星河亦在远处假山之后望了他许久。
洛星河暗想,原来权倾天下的皇叔晋王,这么温柔。
皇叔晋王,康帝之子,先皇幼弟。昔年康帝朝时诸子夺嫡腥风血雨,先皇杀出重围时晋王不足三岁,比后来的大皇子胶东王还要小上三岁。先皇一口气杀了七八位兄弟,待放眼过去手足凋零,一时察觉恐失仁于天下,又兼幺弟年幼恰似亲子,于是将其放在皇后膝下亲手拉扯成人。沈皇后出身名门贤德淑良,十余年悉心照料,与晋王名为叔嫂情同母子。
先皇原有亲弟诸子左右,正值壮年满志踌躇,登基十多年扫内乱平南疆,却在剑指西北前夕围猎堕马,伤重而亡。一时朝野震动,社稷危急。由一品亲王晋王领头三府彻查先皇堕马一事,竟牵出了背后胶东王府的动作。最后大皇子偕同王妃并二子齐齐自杀,宗亲扶立七皇子继位,是为今上。
晋王府中这位小女孩,正是胶东王幼女,襄阳郡主赵令和。她失怙失恃,被皇叔祖晋王接到了府中抚养。
将赵令和哄去睡觉,晋王犹流连莲池。他的母亲出身不高,康帝晚年时纵情声色,这位绝色少女便被当时的陈昭仪献与皇帝邀宠。绝艳易凋,芙贵人生下十六皇子后不久便过世了。故此晋王对生母毫无记忆,只知她被陈氏家族从江南采买送入宫中,闺名莲字,康帝才赐的芙贵人封号。晋王十八开府自立,特在王府中辟了一方莲池纪念生母。每年盛夏菡萏花开,他总会想起只余画像难忆音容的生母。
晚风习习,王府中人不敢打搅晋王静思,只在一旁候着。洛星河知晋王身侧皆是绝顶高手,故而不敢过多吐纳呼吸,暂先匿于暗处悄悄打量这位天下闻名的亲王。
今上不过十岁,与母亲张太后孤立无势,仰仗皇叔并沈皇后母家沈氏稳住朝政。世人皆知,帝座之上是小儿,摄政的则另有其人。
但这位位高权重的皇叔深得沈皇后并沈氏教诲,为人仁厚素有贤名。洛星河一路冲杀至京城,便是要将一件关系国本的重要物什交与这位贤王。
只是他万没有想到,风荷齐舞之中,会见到这样一番绝世风姿。
正待他欲出声面见晋王之时,忽听得晋王开口道:“曹景春他们的家人可安顿好了?”
有人回道:“俱已安顿好了。”
晋王沉声道:“杀手追查得如何?”
“六人身上的刀伤剑伤各有区别……”
“这些本王早已知晓,你只需说查到了还是没查到。”晋王冷冷道,一众人急急跪下,便听得晋王继续寒声道,“屠案至今二十日了,你们这群废物,究竟查到了什么?本王限你们一月之内将杀手擒至本王面前,已是宽限许多,居然到现在还毫无头绪。兰旬,你是有几颗脑袋能让本王砍?”
“属下知罪!属下已布人一一彻查有嫌疑的几位江湖好手,待明了了他们各自的行踪,自然能找到此人!一月为期属下谨记在心,若有失职,属下提头来见!”
晋王冷哼了一声:“不仅要彻查,这些人待查明真相后全部秘决,一个活口不许留!”
“以侠自任以武犯禁,俱是朝廷心腹大患,定要一个不留全部除去。待本王腾出手来,要发命州县捕盗,将这些乱匪一网打尽!”
洛星河身形一滞,神色冷肃起来。
晋王声音清越,却似寒冰利剑刺在洛星河心头:“此匪掠走账本,必是受人指使。本王也是高看曹景春了,居然留下这么一个把柄。伏辛那里盯紧了。西北战事吃紧,我在朝中难免腹背受敌,当此时绝不能出乱。”
兰旬回道:“一切来往流水已经悉数销毁,那些账本也是死无对证了。”
晋王转身而去,缓缓道:“本王离京督战前,你定要将此事了结。”
数日后,皇叔晋王请命督战,奔袭千里深入西北。
洛星河仿佛想掬一把星子一般在半空中比划,斜挑着眼望着沈攸宁,笑道:“沈攸宁真是叫我心欢喜。”
沈攸宁伸出手握住他的,轻轻握住,低低道:“是沈攸宁叫你心欢喜。”
洛星河一手掩面,犹带微笑:“对,沈攸宁。”
沈攸宁缓缓松开他的手。许久,他突然跃身而起,而后伏在沈攸宁面前,松开虚握的手心,漏出一点萤火。
“送给你。” 那流萤明暗闪烁了数下,隐入了莲叶之中。洛星河笑着伏在桌案上,扶着沈攸宁的肩缓缓贴近,低声道:“我欲唐突,却不敢轻慢,能不能当作酒意?”
不想沈攸宁却倾向他,眸光大盛,回道:“只是酒意不是真心?那不行。”说着便轻贴了洛星河的唇瓣,双手拢住他的腰卧倒。
洛星河不设防地沈攸宁压倒,唇上还留着方才一触的余温,一时愣住了。
沈攸宁的手划过他的眉眼,轻柔和缓,如云聚,如花绽,在洛星河的心头荡开波澜。
他望着沈攸宁专注的神情,唇微动,却哽着难言。
“我也是,第一眼见到你,便喜欢你。”沈攸宁竭力压低声音,显得不那么沙哑,“你像云一样,从天上来,好像不会落到地上,好像抓不住。”
“不过现在,我抓住了。”沈攸宁笑起来,俯身吻住洛星河,细细研磨他的唇瓣。
洛星河不由自主地扣住他的手,回吻着他,眼角却透出一丝水痕。
沈攸宁察觉到二人面上的湿意,心中叹息,他以唇轻轻掠过洛星河的下颌,在颈间流连。洛星河身体微颤,抱紧了沈攸宁,不断啜吻着他的发顶。
洛星河拢着沈攸宁,半晌叹息道:“晋王殿下是真是假?”
沈攸宁顿住,随即低低笑了出来。静夜无声,两个人相拥,洛星河埋在沈攸宁的肩窝,低低道:“晋王殿下,洛某人束手就擒。”
话音落下,沈攸宁微叹一声:“你曾经带着账本到京中寻我?”
洛星河嗤笑一声:“我当时蠢极,甩开你手下几波追兵,竟是杀出血雨去寻你。”
“我原以为,仁德晋王,必是看不得江南苦役重赋官吏肆行,却不成想,那些横征的雪花白银,俱是入了晋王殿下的私库。”洛星河闭了眼,颤声道,“为什……”
他闷哼一声软倒在沈攸宁怀中,沈攸宁抱着他,平平道:“我此行江南,其一便是要亲手将你擒而秘决,可见了你我便不舍得了。你将账本交与我,曹景春一众的性命,我都不计较。”
洛星河中了毒针不得动弹,只能咬牙道:“这一路我也无数次想杀你这国之蠹虫,可我也不舍得。你贵为皇叔权倾四野,荣华富贵取之不尽,为什么还要自立私库?难道,是图大计吗?”
吉祥领人抗税,近百民夫被打死了一半,全部由苏州巡抚曹景春及吴县县令许季成下令扔到乱葬岗为野兽吞食,不得收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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