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林森森林》大结局。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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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部挤在一起爆字数。一次放上来。)
※ 三十一
直到刑满的那一日,许看龙与这个社会脱节了十五年。那天一位资深的老巡警将他送到闸口,还自掏腰包给了他两百块钱,告诉他:「好好做人,别再回来啦。」
正瞧着外头蓝天白云失了神的许看龙一闻言,下意识想回头,却被老巡警低声喝住:「哎!别回头!」
老巡警拍了拍他的肩,说:「别回头────等等你就一路这幺走出去,向前走,有家就回家,千万不要再回头啊。」……
许看龙循着十多年前的记忆,想在这个城市里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然而这个岛上却像发生过巨变,一路上,沿着那些未曾变化的路名走,许看龙的眼神也近乎是茫然的。他想找的很多地方,还有人─────彷彿都已凭空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一般。
白玫瑰大旅社、梦里香、新公园……就连新公园都『不见了』。
他甚至在原址附近问了好几个陌生人,他问他们:「请问这里以前是白玫瑰大旅社吗?」那些人多只是一脸戒备又疑惑的看着许看龙,摇摇头,说,没有听过啊。
望着陌生的高楼建筑以及周遭流动的人群,他们身上的衣服,走路的速度,手上拿的电话……一切都让许看龙感到格格不入。
偌大的城市,红绿灯变换着,那天,许看龙独自站在街头恍惚了许久,他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一片钢铁森林中,是一个多余的人,走错了地方。
狱警叫他千万不要回头,许看龙自由了,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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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锵!」后来香格里拉顶楼的铁门再次被打开,许文强早有心理準备。
她被蒙着层眼罩,动也不动,给占帅的人扛上来的,也不知是昏的还是醒着。
当她被放到地上,旁边那只原本死气沉沉的狗笼忽然「匡!」地声震了一下。
许文强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啊!」笼子里惨不忍睹的徐强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用他那两只差不多废掉的双手撞击铁栏,他睁开了眼皮,隔着笼子,紧紧盯着躺在地上没有反应的谭静,做无意义的低吼……
许文强回过头看占帅,占帅走到他身边,说:「知道她跟他是什幺关係吗?」
许文强没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菸,打火机偏偏在这时候打不出火,焦躁地按了好几下,喀擦喀擦的,每次却都只爆出零碎的火星。
占帅拿出自己的不鏽钢打火机,按了一下,火光稳稳地跳出来。他替许文强点了菸,边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亲妈还要狠的女人。我把她跟野狼关在一起两天,那时还没给她蒙着眼,给野狼钉手指的时候,她是在场的;开始他还在不停地笑,等第七个钉子进去的时候,终于笑不出来了,兄弟们拿着槌子拚命地敲,敲得锵锵响─────他不笑了,就在笼子里叫着她的名字。敲一下,就叫一声。后来兄弟们敲得手都软了,乾脆一个个轮番上阵,知道吗?后来他们告诉我,野狼的中指全烂了,肉都掉光了,差不多就剩根骨头,没地方下手了─────阿伟他们几个都吐了,就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叫不闹,就那幺看着……从头到尾也没哼过一声。」
……许文强看着不停冲撞笼子,却徒劳无功的徐强,占帅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他一字不漏地全听进去。
谭静矇着眼躺在地上,像连呼吸都没有,比刚刚铁笼里的徐强更像一个死人。
谭晓晴─────这是老鱼查到的名字。
『……那支电话的登记人叫李美华。她有个丈夫叫谭家明,一个女儿叫谭晓晴。』
『这一家没一个正常人。那个丈夫有暴力顷向,进过局子里几次,打女人是有前科的,以前疯赌牌的那几年跟着别人包**彩,欠了一屁股债,现在靠老婆养着呢;至于那个女儿────他妈更扯啦……』
『十几岁的时候跑去公园里卖,专挑有钱人宰,还被警察给抓过一次,哎,听说连他们那片管区的警察都睡过她,后来不知为什幺,她搞**易的事闹到学校去,被记两大过,退学啦,大概是怕影响,才连名字都改了─────这ㄚ头够邪门啊!跟她有过关係的男人没一个好尾的,这个────就这盒录影带的男主角,包过她一年的,后来也上了头条,大年夜晚上给人乱刀砍死在家门口,死得有够惨,生殖器全给割下来了,兇手到现在还没抓到……』
『你别怪我鸡婆啊,这录影带,吶,回家再看……你看了就知道了,算我附赠,不收你钱。』
……那根菸三两下就被许文强抽完。
每一口尼古丁都深深地吸进去,再重重地吐出来。再吸,再吐。
占帅说:「老鱼有没有告诉你,野狼还为她去借过高利贷,用的就是徐强这个名字?」
许文强抬眼看着他。
「不信?那个钱庄的老闆你也认识─────老搞啊。老搞说当年『徐强』跟他借了两百多万,结果人就消失了,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野狼躲到澳门去,却还在靠杀人谋生,老九手下的人在澳门跟他撞过,我爸当年请了很多人去查他,才知道他是双和出来的杀手,是孤儿,没家人没亲戚,你说────他从老搞那边借的那些钱,如果不在他自己身上,会在谁那里?」
占帅讽刺地说:「看看他────连他这种人,都被这女人耍得团团转,难保哪一天,这不是你的下场。」
笼子依旧「匡、匡」地震着,不时夹杂着徐强或者野狼的吼声,吵得人心神不宁。
「知不知道为什幺我后来改变主意不想让他那幺早死?」占帅揽住许文强的肩膀,掐了掐:「不是因为我想折磨他,而是老鱼一句话忽然提醒了我。他说:『占哥,这ㄚ头邪啊!怎幺跟谁谁死啊?』,我才有些恍然大悟。野狼为什幺会去杀你?你跟那个越南人为什幺能这幺顺利逮到他?我看野狼是真喜欢她。老鱼也这幺说。许文强,你聪明啊,未必一点感觉都没有,要不怎幺还知道要事先找个人跟着你。野狼什幺都为她做了,可她呢─────」
……耳朵闭不起来,也不能叫占帅闭嘴。许文强乾脆闭上眼,后面的话即使占帅不说,他也明白。
突然,狗笼剧烈晃了一下,铁鍊锁死的门被徐强狠踹一脚,眼看几乎要散掉。
「操,按住快!按住!」旁边两个看顾的小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看起来都有点忌讳徐强那股惊人的煞气和疯劲,他满脸鲜血,一双眼倒吊着,像只挣扎的困兽,随时準备逮着就咬……
幸亏是虚惊一场。铁笼没散,徐强趴在裏头喘气,血渍从笼子内渗出来,在地上缓缓向外扩散。
占帅不为所动,声音一点一点冷酷起来:「────就想让他死。」
这句话的声量说得不大不小。许文强听见了。那几个小弟也听见了。
在场的人,都听得见。
「嗯。」许文强随便应了一声。
……地上的谭静终于动了一下。她蒙着眼,半个脸颊贴在地上,头动了动,像是感觉到什幺。
几秒后,便听见她哑着嗓子,不太确定地轻声说了句:「……强哥?」
忽然,烟灰烫到了许文强的手。
占帅一把将雪茄扔到地上,用皮鞋拧锡。许文强麻木地见占帅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说:「我从来没兴趣给人当刀子使─────尤其,像她这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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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
许看龙在一间叫晶星的汽车旅馆里住了三天。
这是他在林森北路走了一夜之后,找到的最便宜的一间旅馆。七百块钱过一夜。
他全身的家当只有那一只十六年前带进土城监狱的蓝色尼克背包。
前天他又在路边买了一串新鲜的玉兰花。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变得太多了。庆幸,无论这个城市再怎样变化,街边永远都窝着几个不起眼的穷苦人,或卖着口香糖,或卖着玉兰花。这让许看龙的心情终于有了起伏。
他发现一样自己熟悉的事物,不能自己地走了过去,弯下腰,掏出零钱,买了一串─────这样的画面,这样的香味,让他找回一丝安心。
他躺在偏硬的弹簧床上。床不大,他很高,腿甚至得微屈着,才能使脚尖不超过床尾。
那串穿着铁丝儿的白色玉兰,就挂在他的手心上。这些天,没事,他尽量不会离开这个房间。
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这样躺着,将电视机调到无声,让它彻夜闪烁。
许看龙没想到自己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依然是在等待。
他在等一个人。
在里面蹲待了十五年,他要等的人,只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无消无息。
现在出来了,等的人又换了一个。
这个人是他在这世界上仅存的最后一个至亲。
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来──────或者,还愿不愿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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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占帅那句话一说完,一个小弟就走到谭静身边,将她的眼罩扯下来。
她双眼紧闭,眼尾都挤出了些许皱褶。
……许文强见她将眼皮缓缓打开,过程颤得厉害,不知道占帅多久没让她见光,可能是点刺激,几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那副模样,忽然让许文强想起那几天在他家里,他跟她疯狂**的时光。
他嘴角忽然拉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眼神流露出几分认真怀念的味道,心想那时候,多好啊。
她缩在地上,看起来很可怜。可这一次,许文强再没有走到她身边去,摸摸她,抱抱她。他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终于打开了眼睛。
一睁开,就与铁笼里的徐强对上了眼。
她双目微红,看着笼内仰躺着的徐强。
只见徐强再度将那只几乎废掉的手缓缓抬起,放到铁笼边,可怖地喘气,许文强硬是从那个姿势中瞧出半分柔情来,徐强看着谭静,那个动作,像是想摸摸她的脸。再摸摸她的脸……
许文强心中淌过无奈。或许占帅说得对。徐强是真喜欢她。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将自己推入火坑里的女人连命都不要。说不是爱,也没什幺别的能够解释了。许文强冷不防笑出声,表情像是看了一齣荒诞的人间闹剧,他扪心自问,若今天角色对调,自己做不做得到这一步─────答案,是否定的。
他甚至不用花太多时间多想。
不明的阴郁在许文强心中翻涌着。当最初那阵冲动盲目的火花熄灭之后,也许他跟占帅真正相像的地方,就是冷却过后近乎残酷的本质。
「────强哥。」她叫了他一声。声音轻轻柔柔的,有些无助,带些哭腔。
她一般不轻易这样叫他,除了**的时候。她总会跟他撒娇。
许文强没有答应,倒是铁笼里的徐强先咯咯咯地笑起来。那嗓子像给一摊碎玻璃刮过似的,笑得极其难听。
谭静却没有理会背后听着像哀嚎的笑声。
她只是抿着唇,硬是将视线固执地定在许文强站立的方向,徐强的笑声不断,许文强发现她的眼眶越来越红,却没有任何东西流淌出来。
那双眼睛就像占帅形容得那样────瞪得大大的。曾几何时,许文强觉得被她这幺看着,他便拿她没有办法,那时,不过才就**天前的事。
世事难料。此时此刻,许文强再没办法从那黑漆漆的世界裏头感受到任何情感,他的情绪是平静的,平静到接近冷酷、僵硬。
只见占帅指着一个小弟,比了谭静手上的绳子说,说:「解开。」
她被人从地上拉坐起来,这时占帅从外套里掏出一把枪,二话不说直接将枪口抵在她的头顶上;她明显惊住了,惊慌地将视线投向许文强求救,却发现对方神色淡漠,没有任何表示,她嘴唇发白,浑身开始打起哆嗦……
占帅观察她的反应,似笑非笑。
他说:「我给妳一个机会。」说完,便把枪啪地扔到她脚边。
她没有去捡,只又回头看着许文强,却被占帅捏住她下巴,将她的脸掰回去。他说:「看他没用,今天,是我说了算。许文强都得听我的。」
许文强麻痺的看着眼前一切。
占帅指着地上的枪,说:「我让妳亲手解决他,结束了,妳就可以走了。」……
那一刻,气氛顿时沉寂下去。谁都没说话。
……这个角度望去,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倒是占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过火了。许文强想。刚挺身想阻止,就见她猛然打开占帅的手,啪一声,甩得响亮。
她抓过地上那把枪,踉跄地站起来────许文强心里一个咯噔,糟糕!
谭静脸色苍白、病态,显得两个眼眶更像被火烧过似的红。看起来不太对劲。
黑漆漆的枪口对準占帅,她后退一步,持枪的手势看上去竟丝毫不陌生,即使牙关颤抖着,手依然很稳,
在场四个小弟被这一幕吓一跳,其中两个身上也是带枪的,一下全掏了出来,直直对着谭静。
「占哥!」
「操,把枪放下!」
这个顶楼说大不大,一时间全僵持住了。
以她和占帅的距离,就算闭着眼睛随便一打,恐怕都能打中占帅。几个小弟很紧张,威吓着让她把枪放下;占帅倒镇定。好像面前指着自己的不过是把玩具水枪。
他继续刺激她:「带种,不错,开枪啊────妳跑不掉的。」
「占帅!」许文强喝阻一声,看着谭静,沉思几秒,向前走了一步。
俩个人多日未见,他也想不到自己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把枪放下────听话。」
可许文强近一步;她就退一步。
她突然又把枪口瞄準许文强,手上还有一圈刺眼的深色瘀痕,像是憋了很久,谭静才说出一句:「你们……都是一伙的。」
「没一个好人。」
许文强顿在原地。
她不停后退,眼睛不停眨着,像只惊弓之鸟,枪口不时在许文强与占帅之间变换,直到不小心撞上徐强的铁笼。
「匡!」不知何时,徐强的笑声早已停止,铁笼内不再有动静,许文强见状,手从口袋拿出来,又向前靠近一步。
「别过来!」她忽然喊一声。
像是对她的枪口视若无睹,许文强不合时宜地问了她一个问题,语气平静:「那天晚上,是妳让徐强来杀我?」
说完,又朝前迈一步。
谭静的脸上终于出现ㄧ丝裂痕。那样子有点古怪,眼睛神和表情似乎不同步,看着不太谐调。她盯着许文强,嘴张开又闭上,几度欲言又止。
……许文强没有催促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这时,占帅朝两个举枪的小弟挥了一下,示意他们把枪放下。
「我,我没……」她开始小幅的摇头,神情焦虑,紧张,看起来也着急想跟许文强解释,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重複说着一句:「我没有。」
枪也一直没放下来。
许文强接着说:「妳想让我死啊?」
「没有!我没有─────」她急说。
许文强又说:「那妳是想他死?」
这次她没有摇头。也没有回答。
「谭晓晴,」一会儿后,他忽然叫了她一声,见她一怔,不知为何许文强依然会感到不忍心。
「妳叫谭晓晴,是吗?」许文强又喃喃唸了几次,反覆在口中咀嚼这个名字,说:「很好听。适合妳。」
顶楼的风渐凉起来,刮过来的风中带一丝腥气,还有凄惶的味道。楼下的歌声交杂中,不时还有马路上划过的车啸。
谭静的眼眶开始爬上一层雾气,映得那双眼珠子闪闪发亮。
许文强笑一声,又向前一步,伸出手:「枪给我,我保证,妳不会有事。」
几乎同时,铁笼内的徐强也开口叫了谭静──────
「宝贝,」铁笼内的男人,声音几乎哑得听不清楚他在说什幺:「杀了我吧。」
那四个小弟面色诡异,你看我我看你,像是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幺。
后来狗笼内传出一声咳,一摊血花溅在了谭静白皙的小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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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五
第四天,依旧没有人来敲响许看龙住的那间二零一的房门。
许看龙买了一袋麵包。
每天渴了就喝白水;饿了就吃麵包。
那串两天前买的玉兰花,已渐泛黄了。洁白了长形花瓣,由外缘开始,像被一把无形之火缓慢的烘烤侵蚀,焦黄蜷缩,香味却还是在的。
第四天,许看龙才觉得自己终于慢慢从自由这件事里慢慢地回神。
前几天,对于『外面』一切的人事,他的反应一直处在迟钝的状态里。别人说一句话,他总要顿几秒,才能想起回答。在『里面』的日子,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想』这个概念。
让脑子不去『想』,简直是件难如登天的事。这样的人一般不是死人,就是神仙。可许看龙就做到了。
他什幺都不去想了。在里面机械式的过日子。很多狱警都说,没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好管教的犯人了。因为都不太用费劲的去管教。许看龙学会一件事:不去想,就没有烦忧。出家人说的六根清净大抵如此,人的烦恼太多了,活一辈子,往往就得操一辈子的心。
印象中,他奶奶面对外公,就是如此。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被外公赶出家门后,再没回过家,时间算算,他作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孤家寡人,ㄧ无所有,家里变成什幺样子他ㄧ无所知。
可许看龙依然记得,奶奶是非常疼他的。因为他是幺儿,许文强是长孙。
许看龙忘不了奶奶潸然泪下的那晚。外公拿着铁条差点要把十几岁的许看龙打死,是他奶奶跪在地上抱住外公的腿,大喊:「龙仔,走吧,你走吧,不要回来了────」奶奶哭声之凄凉,曾经在许看龙刚离家的那段苦日子里,是夜里反覆入梦的惊魂曲,许看龙孤零零的窝在工寮里时,经常因此大汗淋漓地惊醒,心如刀绞,恍惚间像又听见那句:『龙仔,龙仔,你不要死在外面,也不要再回来啦────』……
那晚,十六的许文强从房间里冲出来,拿的就是这只胡乱塞满的尼克包,一把甩到不知所措的许看龙怀中,后来给了他一巴掌,亲手将许看龙推出大门外。
少年的许文强赤着眼睛对他说:「龙仔,你改不掉,就永远不要回来,除非你想看奶奶死在这个家里────这样也好,反正这个家早就不像家了,早晚我也是要离开的,你走吧,先走了,也好。」
「别人说你再坏、再噁心,你都是我许文强的弟弟────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记住了,就给我滚出去,活出点人样来,你最好永远不来找我,但要是不行了,也得记着,你他妈还有个哥哥,叫许文强。」
三十七岁的许看龙站在热气氤氲的浴室内,浑身**。
有人说沧桑是水洗不掉的。就跟时间一样,一旦来过,就无法重头。
这已不是一副好看的身体。它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健壮、平滑。
以前,有一只手总喜欢这样抚摸他的身体。他也是**的窝在许看龙身边,在一片漆黑的视野与床头的玉兰花香中,对他说:「龙仔,我真的喜欢你,我跟你一辈子吧,以后我不鬼混了,我们俩个好好过,好吧。」
……许看龙闭着眼,将手按在胸口,就像从前那人的那只手。
皮肉下的心脏如今仍在跳动。
『好吧。』他记得,那时的自己这样说。
那个人不在了。而今许看龙身上,从左胸口到腹部,只有一条直亘亘的、狰狞的疤痕,脱下衣服后,又长又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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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
……徐强一口血,隔着狗笼喷在谭静的小腿上,沿着她的皮肤,滑落到地上。
谭静一个抽搐,头偏了偏,看着似想回头,却又没有。
「噹────」一颗小巧的圆球事物从笼子里滚出来,全是血,看不出是什幺东西。
「我欺负妳啊……我活该。」徐强边说边咳又边笑。
许文强的手还伸着,勉强还能辨明徐强的话意,只听她倒抽着气,越来越急,像个气喘病犯的病人,
后来,她忽然转过身去─────许文强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幺会这幺做。
到底是希望她对徐强开枪,还是对徐强留情?
无论是哪种结果,预想下去都让许文强感到不舒服。既不愿见到她真如占帅说得那样狠毒,也不愿在她眼中看见她捨不得另一个男人样子。
当谭静持枪转过身时,并没看见,后面的许文强快步走向旁边其中一个小弟,拿过他们手里的枪─────
『 阿静,我教妳怎幺保护自己,好不好?』
『有一天我要是欺负妳,妳可以拿这个杀了我。』
『妳知道的,我爱妳,为妳死都行────』……
谭静睁大眼,这些天里,这是她头一次正眼看着铁笼中几乎让她认不出来的徐强。
那双手。她记得的。那声音,一天下来,锵、锵、锵地敲着,敲得她耳膜发痛,那些长钉子,那把槌子,还有那些人抱着桶子呕吐的声音……
她是想让徐强消失。可从来没想过让他这幺疼。
徐强连疼都在笑。好像疯了一样。又像死了ㄧ样。她没见过这样的徐强。
那些钉子,太恐怖了。她亲眼看着它们钻进徐强的手指里,彷彿也扎进她的胸口,她发不出声音。其实她也疼。疼得要死了。
她忽然就没办法接受了。徐强变成这幺样子,是她害了他。
……谭静的手抖得厉害。她把枪口抵在铁笼的缝隙中,隔着铁栅,徐强看着她,而她依然未曾从他的眼中找到一分怨恨或责怪。
一颗水珠从上方落到铁笼里,滴到徐强的脸上,晕开他脸上的血迹。
「不痛了,很快,很快就不痛了……」她在嘴迅速地喃喃自语,笼内的徐强像是得到安抚,满足地闭上眼睛,低笑出声。
────忽然间,一只手背后伸过来,谭静本能地缩了ㄧ下,回神时,三声枪响已在顶楼爆开。
站在谭静身后,许文强手中的枪口,漫出一股硝烟的味道,血从狗笼内向外溢出。
占帅看着这一幕,面色没变,又从衬袋里抽出第二根雪茄,目光冷了下来。
没人敢说话。
谭静背对着他,动也不动,许文强觉得她的生气,在那瞬间彷彿跟着徐强死去了一半,也许风再大一点,就能把她吹散。
冲动都在一念之间。
他不禁抬起手,又在将碰到她的一公分处停下来,看着她的后脑勺,许文强再度茫然了。
在他闪神之际,她忽然转身一把推开他,力气很大,许文强一个不防差点被她推倒,余光瞄到她泪水满面地把枪口对着自己,那一剎,可能一秒钟都不到,许文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幺会看得这样清楚。
她的眼中刮起一阵张牙舞爪的风雨,狂乱,悲恸,窒息,那ㄧ刻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了什幺,就朝许文强扣下了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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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
第五天晚上,许看龙二零一号房的内线突然响了起来。
─────几分钟后,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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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八
许文强站直身体后;谭静手里的枪便掉落在地。
许文强神色複杂地回头看了正抽着雪茄的占帅一眼────原来,占帅从一开始给她的就是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 谭静木然地跌坐在地上,眼中的纷乱方开始退潮。当板机一扣下去,许文强却还好好站着,她像是才从一场歇斯底里的恶梦彻底清醒。
她完了。
……占帅走到许文强身边,拍拍他的肩,指着地上那把没装子弹,也幸亏没有子弹的枪,说:「这个赌,我没赢,你也没输,但────算他妈通杀了吧。」他打了个响指,一个最近刚收进来叫韦俊的新马仔意会过来,快步走到占帅身边,将自己那把枪递给占帅。
占帅接过那把枪,掂了掂,反手握着枪头,枪柄对着许文强递去。
「自己解决吧,我在楼下等你。」说完,彷彿也为这场戏注定了结局,占帅当真毫不留恋地往门口走,那四个小弟自然也一个不留。
铁门阖起,这个地方又只剩下了许文强跟谭静。
若是不看地上那摊徐强的血,还有那把枪,时光便如同逆流,回到了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一号那个动人的夜色。
那一晚,他跟她窝在这里,看着头上七彩的烟火,点燃手中的仙女棒,没有任何烦恼,她笑了,是那幺样快乐。
许文强垂着眼,收敛起回味的笑意,呼了口气,拿着枪,一步步走近她。
谭静从地上爬起来,猛摇着头,向后退。
顶楼再大不过就那幺一方,总有退无可退的时候。
谭静抹过脸,抓了个空隙,想跑到铁门那裏去,才跑过去,就被许文强长臂一挡,直接捞到怀里。
她两只手用尽全力也掰不开许文强一只手。以前就试过了。许文强的手啊,就像个钉耙一样。
「不要,不要……」她背贴在许文强胸膛,不停摇着头,哭得悽惨可怜,,清醒了才知道要害怕,她怕。怕许文强真的杀了她。
「强哥,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许文强从背后紧紧抱拥住她,脸颊疼爱似地贴在她的头顶,轻轻蹭着,她所有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就像温凉流水似的,左边进,右边出;紧贴的两个人,彷彿处在不同的时空,甚至不同的世界,谭静哭得那样伤心、惶恐;许文强的心却始终平静无波。
他脑子不断反覆想起的是刚才。
她毫无犹豫朝自己扣板机的一瞬。他才知道,原来她是爱徐强的。也许是年纪小,也许因为别的太多缘故,她自己还不明白。许文强却看懂了。
她的眼神,就跟被关在笼子里的徐强没有区别。
许文强苦笑,老实说,这个发现让他有一丝不甘,甚至难以接受。
「呵,」许文强忽然一笑,更加把挣扎的谭静抱紧。他低头亲吻她的髮,一下,两下动作轻柔,谭静感觉到了,十根手指深深陷入许文强的手臂,硬是抠出了几个不一的血洞,许文强却似无感,任她抓着。
谭静痛苦的侧过脸,与许文强耳鬓厮磨起来。
「强哥,强哥……」她回吻着许文强,只盼能将他的吻得回心转意,最好让他变回那个『还』爱着自己的许文强────那个疼她、不忍伤害她的许文强。
那个许文强─────多好啊。
她踮起脚尖,舔着许文强的脖子,卖力又颤慄地急讨好这个男人。用她以前所有的经验,取悦他,最好再上一次床。她告诉自己,再上一次床,他肯定就捨不得了,捨不得了……
她反手摸索着许文强的裤档,揉着按着,想解开他的拉鍊,可越急越找不到的地方,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害怕,哭出了声音,呜呜咽咽的;许文强则像包容一个孩子那般,任她胡作非为。他抹去她脸上的泪,低声在她耳边哄着:「别哭了,别怕。」……
她再忍不住,哇地声哭喊出来。
整个顶楼剩下谭静的哭声。哭了好久,宛如要把她从出生到现在的委屈伤痛一併嚎出来,而哭声,永远不会停。
许文强仰头看着今晚的夜色。
今夜的天空比较孤独。没有月亮,星光也稀微。
后来他闭上眼,低声对她说:「宝贝,许个愿吧。」
声音充满柔情。
谭静感觉到那个残酷冰凉的枪管抵上了自己的腰间,嘴张开,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许个愿吧。」许文强吻了她的耳垂。
谭静红着眼眶将头仰靠在许文强的肩上,做这个动作是很辛苦的,她得把脚垫到最高,才能勉强勾上许文强的高度,天上是那幺样黑,无止无尽的,绝望了一样。
她哭着说,怔怔地说:「我不想死,我爱你,我没有骗你……许文强────我爱你────」
许文强的眼眶开始烧起来。
他抱紧她,就像以前暧昧浓情时那样,俩人跳探戈般的你进我退,那时他不了解她,她不了解他,就是最好的时候了。他又问了她一次:「妳叫什名字?」
谭静抓紧他的腿,眼睛在哭,嘴在笑,脸颊不停蹭着他的肩膀,撒娇般地蹭出一大块的泪痕,她说:「哪天……哪天你不爱我了,我就告诉你,你────你会爱我到什幺时候?」
一如他们曾经有过的对答,那条项鍊现在也还挂在她的脖子上────当时他是怎幺回答的?
许文强将脸埋进她的颈窝。他早就知道了。
老鱼什幺都告诉他了。包括她的两个名字。
「谭晓晴,」过了很久,许文强闷声地说:「我爱妳。」
说完,他急迫地吻上她的唇,炽热、缠绵,不管她的挣扎,也不欲再听她的任何言语。这个吻别堪称如癡如醉。许文强从未试过光是一个吻就足以让他忘我射精的滋味。
大约是他的身体也开始明白,这种感觉,以后也许不会再有。
……顶楼的风,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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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深夜,香格里拉楼下。
占帅坐在车里抽雪茄,下楼后,十五分钟已经过去,驾驶座的阿伟转头问:「占哥,强哥他……」
「几点了?」占帅忽然问。
阿伟说:「十二点四十。」
占帅按下车窗,伸手招了招,后方车里头的韦俊看见,连忙下了车跑到占帅这台宾士旁。
「占哥。」
占帅看着窗外这个年轻人的脸,一时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于是问:「叫什幺名字?」
「韦俊。」又补了一句:「韦小宝的韦,俊杰的俊。」
「砰!」正当占帅要说话时,深夜的巷弄上方,再度爆出一声乍听下似鞭炮又似鞭炮的巨响。
还带着些许令人心惊的回音。
林森北路的九九年,真的注定不平静。
下面酒家有人陆续跑出来查看,左顾右盼的。
「哎,要不要报警啊」
「怎幺搞得啊?一个晚上乒乒乓乓的?」
「鞭炮吗?今天什幺日子?」……
阿伟的脸几乎贴到窗玻璃上,视线不停向上看,结结巴巴地说:「占哥,强、强哥他────」
连占帅也愣了一下。
「韦俊,」后来他叫了车外的年轻人一声。
「还有家伙没有?」占帅问。
韦俊摇头,说刚刚给强哥了。
占帅打开后座的后备箱,拿出一把给窗外的韦俊,过了会儿,才说:「再上去看看。」
韦俊接过枪,不太明白占帅的意思。
「要是女的还活着,你就帮许文强一把,处理乾净了;要是俩个人都还好好地站着─────」说到这里,占帅忽然停下来,陷入短暂的沉默后,才说:「那就都不用下来了。」
后视镜里的阿伟目瞪口呆;窗外的韦俊也怔住。
占帅瞄了眼那个叫韦俊的年轻人,有些残酷地说:「都说初生之犊不畏虎,想跟在我身边做事,先让我看看你的胆量。」
后来韦俊带着枪,身影消失在对面的楼梯口中。
*************************
※四十
打开房门,许看龙看着站在门外的男人,嗓子堵住了,久久无法言语。
「─────哥。」他迅速红了眼眶,忽然咚地声,双膝跪地。
许文强叼着根雪茄,看着久未谋面、几乎都要忘了模样的许看龙很久,冷却多年情感世界在那一瞬似又撩起了一星半点的波澜。
他只对许看龙不鹹不淡说了句:「收拾收拾跟我走,你嫂子在家煮好饭等着了,要跪─────回去对着奶奶的牌位你接着跪。」
**************************
※ 四十一
「占哥,」手指敲着方向盘的阿伟,焦躁地说:「这韦俊,上去也挺久了吧……二十分钟了都。」
占帅嗤笑一声,说:「怎幺?你也想上去凑热闹?」
「占哥─────」阿伟突然凑到窗边,叫起来:「下来了!他下来了!」
只见对面阴暗的楼梯口,一个人影蹒跚地出现。是韦俊。
可走没两步,像是踏了空,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怎幺也爬不起来……
「操!」这边阿伟开了车门,直接跑到对面骑楼下把韦俊扶起来。
占帅歛下眼,一时间对于这个结果,也说不清是感到满意还是失望。
不知道韦俊怎幺了。阿伟扶着他,一跛一跛地走过马路,来到占帅的车窗前,韦俊的衣服上沾着血,他面色发红窘迫,吱吱唔唔地说:「占哥,我……」
旁边掺着他的阿伟视线却不断向后瞄。
占帅皱着眉头,有些莫名烦躁,说:「怎幺了?」
只听阿伟转过头,指着背后,活见鬼似的说:「强、强哥────」
车窗外的视线全被阿伟和韦俊挡住,占帅骂了句:「滚开!」
阿伟赶忙拖着韦俊往旁边站,一让开,占帅便看见许文强立在马路对面,三分之一的身体掩埋在阴影里。
他走过马路,衣服上也有斑斑点点的红,表情上瞧不出喜怒。
旁边的韦俊神色不明,跟阿伟窸窸窣窣一阵交头接耳后,不知道说了什幺,被阿伟给了一个肘击;韦俊低下头去,一副气馁的模样,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趁隙瞄了车内的占帅一眼,隐晦的点点了头。
占帅看在眼里,并不说话。
韦俊上去后的那二十分钟,到底看见了什幺又发生什幺事,没人知道。可占帅并急于一时。来日方长,他想。
隔着车窗,许文强拍了拍衣服,神色自若地对占帅说:「兔崽子冲动不懂事,我教训两下─────你不介意吧?」
夜色中,笙歌漫漫,林森北路的夜依旧浓豔不变。俩人对视几秒,占帅笑了,伸手开了车门,往内让出一个位置,像什幺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拍了拍沙发,笑说:「上来吧,续摊去。」
黑色宾士缓缓驶离这座风花雪月、虚情假意的不夜城,车窗缓缓降落,一条金色的鍊子,无声无息地落出了车外──────这火烧似的夜,离天亮,还长着呢。
--------《过火》end 非常感谢大家这段时间来的追文,支持,送暖。一切尽在不言中。对于结局,各位若有感不满之处,恳请见谅。谢谢大家。** 番外随机出。文中许看龙为《失乐园之春》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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