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辆华丽的双驾马车从桥的另头上来,车夫直驱下桥的时候,才看到前面路中间蹲了个在雪地里拣柿子的童子,急忙驭马往边上闪,但距离太近,而马车下桥的速度也快了些,虽然已经有所反应,但还是来不及了,马匹朝那小童的方向冲了下去。
老妪惊叫起来。
双鱼也来不及想什么,迎着马蹄践踏而起的点点泥雪,下意识地便朝那个小男孩冲了过去,一把抱起奋力扑到了路边,侥幸躲过了几乎就在头顶的马蹄,带着那小童一起摔在了路边的一滩积雪里。
男童应是吓呆了,趴在雪地里,手中还紧紧抓着早就摔得稀烂的柿子,瞪大眼睛忘了哭。双鱼刚才为了保护这男童,两边手肘支地,虽然有一层积雪垫着,但应也已经擦破了皮,十分疼痛。
她忍住疼,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男童的脸,这孩子才仿佛回过魂儿来,丢掉柿子哇的哭了出来。
那辆马车在雪地里朝前继续冲出十几米远,这才停在了路边。同行的一个骑马汉子追了上来,挥鞭重重抽了一下车夫,厉声呵斥起来。车夫惶恐不已,急忙下车跪在了雪地里,不住磕头,又指着双鱼和那小童辩解道:“实在是那小孩挡在了路中间,小人下桥时才见到的……”
汉子又一鞭抽了下去,随即下马来到车厢旁道:“爷,可受了惊吓?这杀千刀的狗材,顾头不顾尾的,要是惊了您,万死也不足以辞其罪!”
“罢了!我没什么!”
随着一个声音,马车的一道暖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男子的半边侧脸。二十七八岁模样,紫冠狐氅,面如冠玉,通身贵气逼人。
老妪早丢下摊子跑了过来,见孙子无恙,向双鱼千恩万谢个不停时,见马车停下来了,心里惶恐,害怕对方要怪罪,忙将还在哭泣的小童拉到自己身后,自己跪了下去磕头求饶。
马车里男子的视线落到双鱼身上,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汉子便回过头问:“你们可受了伤?”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眼前这个坐马车里的人看着应该颇有来头。双鱼原本就不想多事,更担心去晚了又错过刘伯玉,又见老妪吓得只剩瑟瑟发抖,便道:“无大碍。多谢垂询。”
马车里的男子见路边渐渐有行人驻足,看了眼汉子。汉子会意,走到双鱼近前停了下来,大声说道:“算你们运气好,今日遇到韩王座驾,非但不问你们冲撞之罪,反命我赐钱压惊。日后看好童子,别再这样冒失!”说罢摸出几块碎银,投到了雪地里。
老妪惊呆。道上两旁驻足的路人也停止了议论。
双鱼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马车里的竟会是当今皇帝的五子韩王。
韩王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再次瞥了眼双鱼,放下帘子,车便继续朝前行去,很快消失在了雪地尽头。
今上第五子韩王段元璟,母亲是后宫高妃,高家祖父亦位列本朝八大柱国之一,高妃有长兄高德东,任尚书令,封司空,位列三公,煊赫非常。而韩王本人更有贤王之称,朝中百官提及韩王殿下,无不交口称赞。
“真是好运道。不过摔烂几个柿子,却赔来了银子!”
“早听说韩王人称五贤王,今日有幸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路人因为兴奋而纷纷议论着的时候,双鱼转身快步离去。
第4章
双鱼赶到了刘伯玉宅邸,不顾门房白眼,等在附近一处可以避雪的墙檐下,一直到了黄昏,她的双脚已经变得麻木,手指也几乎要冻僵了。
她不时抬头,看一眼即将黑下来的天色,心情忐忑而焦虑。就在她觉得今天可能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远处雪地里一辆马车辚辚而来,最后停在门口台阶下,车里下来一个身穿紫色紬绫官服、生了一把美髯,年龄和舅父相仿的人。
双鱼听到门房迎上去,呼他“大人”,心里便明白了,这应当就是当朝三品侍中刘伯玉了。立刻冲了过去,在刘伯玉跨上台阶就要进门的时候,跪在了他身后台阶下的雪地里,喊了一声刘大人。
这几日双鱼天天来等,门房早认得她了,见状立刻过去驱赶。
刘伯玉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看了一眼。
“刘大人!卢嵩卢自安是我舅父!我从庐州来的,求大人接见我一面!”双鱼大声喊道。
刘伯玉面露讶色,转身下了台阶,示意门房放开双鱼,打量了双鱼一眼,疑惑地道:“你称自安为舅父?”
双鱼再次跪了下去,道:“我是沈双鱼,为行走方便才改男装的。”
刘伯玉咦了一声,想了起来,“你是……沈弼的女儿?”
“正是。求刘大人能听侄女说两句。”双鱼朝他磕头。
刘伯玉略作停顿,随即面上露出笑容,忙叫她起身,一路领了进去,最后带到了暖阁书房里,屏退了下人。待屋里只有自己和他二人,双鱼再次下跪,陈述了自己进京求见他的缘由。
听到卢嵩竟然是因为得罪了孙家而入狱,刘伯玉面露凝重之色。沉吟了下,道:“贤侄女勿过于伤心。且慢慢道来我听。”
双鱼定了定心神,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
去年,卢嵩到荔县任知县。
历任荔县县令,到了后的第一件事,无不是登当地的孙家门拜会。
这个孙家之所以有这么大脸面,并不是因为自家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亲族里出了个极有体面的人。
太子的乳母孙氏,就出自荔县的孙家。孙氏如今还在东宫受着奉养,在太子跟前很有脸面,孙家自然鸡犬升天,在当地俨然以皇亲自居。
卢嵩到了后,第一件事是微服体察民情,之后也没有携礼登孙家的门。孙家虽不悦,但也不好发作。毕竟卢嵩曾身居高堂,还是块敢和皇帝叫板的硬骨头。如今虽落魄至此,但无论如何,依然还是朝廷命官。不想年初时,有一天双鱼外出,偶遇了孙家的儿子孙树宝。孙树宝一眼见到双鱼,惊为天人,神魂颠倒,尾随打听到这少女是新来的知县外甥女,回家便缠着父母,定要娶她。
孙家人虽远离神京,却也知道沈双鱼的来历。
沈家长房如今虽然还位列伯爵之第,但门庭已然式微。且她本身还是罪臣之女。本嫌她的出身配不上自己儿子,但拗不过孙树宝整日在家哭闹赌咒,最后无奈托人上门说亲。
孙家儿子一无貌,二无才,人品更是不堪,卢嵩怎么可能将双鱼嫁去?来人话不过三句,他便将人连同礼物一并请了出去。
孙家原以为凭自家与太子府的这层关系,且又是主动求好的,卢嵩想来不至于开口拒绝,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给颜面,当时便记下了这恨。随后,又起了个冲突。
今春少雨,灌溉水源极其珍贵。就在孙树宝求婚风波后不久,当时有荔县农人联名告状,指孙家私下拦截水道,令下游大片农田面临无点滴水可用的境地。村民前去说理,反被孙家爪牙殴打致伤。卢嵩接状后,到田间勘察,查明属实,强令孙家恢复水道原貌并出钱为被殴之人治伤。孙家无奈忍气吞声照办。百姓得知判决后,无不欢喜雀跃。但孙家,却就此和卢嵩彻底结下了梁子。
真正令卢嵩获罪入狱的起由,是两个月前,今年荔县收齐后杠解上路要送往州府银库的四千两银鞘在路上被强人劫了。
上缴朝廷款项一向是地方衙门的头等大事。若没有上头特许,一丝一毫也不可短缺。如有短缺,依照律法,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一律要当事州县长官赔足,赔不足,轻则解除现任,重则问罪下狱。所以地方官在杠解税银上路前都会做周密安排,以确保路上万无一失。
如今天下太平,庐州府治安一向也不错,光天化日之下,荔县的银两竟然被劫,得到消息后,卢嵩当即赶去出事点请当地地方官协同破案,却无任何结果,劫了银鞘的盗贼消失的无影无踪,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而于此同时,庐州府的催缴令却一道道逼来。陈知府命三天内官银必须悉数入库,否则将以律法论罪。
卢嵩此时全部家底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两银。想凭一己之力筹足四千两官银,无异于痴人说梦。三天期限一到,陈知府亲自下来荔县,斥责卢嵩渎职失察,要将他革职问罪。好在荔县百姓闻风聚来,在县衙外下跪恳求陈知府宽限日期,碍于民情齐声,陈知府这才勉强退让,称再宽限半个月。不料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另波又起。几天之后,一个平时与卢嵩算是诗墨之交的朋友拿了封据称来自于他的平日往来通信,检举他在信中妄加议论时政,且对当今圣人有不敬之辞,足可见心怀怨恨,当严加惩处。
先失官银,渎职失察,后妄议朝政,欺君犯上。次日,卢嵩就被上官革职收羁在了庐州大牢。
……
“刘伯父,我舅父为官一辈子,扪心无愧朝廷给的俸禄。荔县百姓更视他为父母官。他出事的第二天,我与我表兄被赶出县衙后宅,无处落脚,也是当地百姓感念我舅父,收容了我兄妹二人。我舅父如此之人,却为为民做主而得罪太子府里奶娘的亲族便落得了今日如此的下场,我如何能忍的下去?”
双鱼说到激动之处,眼中不禁泪光再次莹然。
“我舅父原本也不允许我进京来求您的。是我自己坚持要来。这几个月来,我四处寻人,屡屡碰壁,原本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但知道了您与我舅父当年关系后,我便斗胆又再次求了过来。”
双鱼再次下跪,抬眼注视着面前的刘伯玉。
“我求刘大人,出手仗义帮助。侄女今日所求,也并非要刘大人到今上面前为我舅父陈词求情,而是想求大人为侄女传话到今上御驾之前。侄女斗胆,想求得一个机会能够面觐今上,亲自为我舅父陈情诉冤!”
刘伯玉此前确实没有从门房处得知双鱼来找的消息,听完她一番陈述,唏嘘不已,忙再次叫她起身,自己捻须沉吟许久,最后道:“侄女,你之所求,我已心知。我与你舅父当年相交不浅,与你父亲也相识,如今你舅父落难,我自当义不容辞出手相助。只是此事牵涉到了太子府,事关重大,我须得斟酌。你且回去,安心等着我消息,三天内必给你答复。”
自卢嵩入狱,双鱼陪着卢归璞求助了不下十几位他的旧日友交。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当场拒绝。现在得到刘伯玉这样的回答,双鱼已经感激不已,再三叩拜道谢,又婉拒了他要给自己安排住处的好意,这才出了刘府,回到自己落脚的小客栈里等待消息。
第5章
双鱼渐渐开始感到心里没底了。
尽管刘伯玉与舅父往日私交不错,现在她找他,也只是求他替自己安排面圣的机会。但毕竟,就像他那日说的,这事涉及到当今太子。既然当年他就曾临阵退缩过,现在也未必就能指望他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
出于谨慎,双鱼上次也没有向他提及自己手上有当年皇帝信物一事。即便从舅父的口吻里可以听出来,刘伯玉应该不是站在太子一边的,但十年时间毕竟太过漫长了,什么可能有与可能发生,不是吗?
如果最后这条路真的走不通了,那么只能想别的办法。只是时间太过紧迫,双鱼唯一担心的,就是还没等她能够见到皇帝,舅父的案子就已经了结了。
下午了,雪虽然停了,但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就像是快要天黑了。眼见第三天又要过去,就在双鱼以为没了希望的时候,刘伯玉派的一个人来了,叫她去高升楼见一面。
双鱼又惊又喜,峰回路转的感觉。
刘伯玉既然叫她过去了,那么十有**是希望了。否则他完全可以让这个人过来随便说点什么打发掉自己就行,完全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地叫她过去见面。
————
双鱼跟着那个人来到了高升楼。
高升楼只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酒楼。这种酒楼在京城到处都是,非常不起眼。
双鱼按照对方的吩咐登楼而上,最后来到了一个包间。
包间不大。桌椅,靠墙一排木屏风,窗户临街而开。刘伯玉已经到了,穿着常服,正坐在桌边喝茶,听见开门动静,放下茶盏看了过来。
双鱼快步走到他面前,向他行大礼。
“侄女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刘伯玉让双鱼起来,询问这几天她的饮食起居,双鱼一一作答后,见刘伯玉并不提那个话茬,便恭敬地问道:“刘大人,侄女上次求您的那件事。不知道您现在考虑得如何了?”
刘伯玉瞥了眼双鱼身后的那面屏风,道:“侄女,可容我问一问题?”
“您尽管问。双鱼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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