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平夹紧马腹,催马纵跃而去。
……
至晚,段元琛在书房里,忽然下意识似的,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角落里那张后来多出来的桌子。
他刚回来没两天,还没想起来叫人搬走。
沈弼的这个女儿,已经走了,就在半个月前。
她的离开,他不得不承认,就和几个月前她的到来一样,都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她曾抄写过的那些经籍,连同笔墨纸砚,此刻也还整齐地撂在桌面一角上——就仿佛她还会进来,向他恭敬地行过礼,接着坐过去研磨提笔,开始抄写那些他其实根本没半点用处的经书似的。
段元琛的印象里,她在这个角落里时,总是异常的安静,连翻书也不会发出半点响动。甚至有时他若是不抬头,就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
段元琛起身过去,拿起一册她留下的已经抄好的经籍。
她的字体峻丽,自具风格,不像一般女子书法,往往娟秀而圆润。看的出来,是经过大手指点,自己也下过一番功夫的。
他慢慢地翻看着她留下的抄本。
一阵夜风从窗中扑了进来,掠动烛火。忽明忽暗的烛影里,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深夜他回来时,意外地发现她因倦极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的一幕。
当时烛火恰好燃尽,熄了。
黑暗里,鬼使神差般地,她落到了他的臂膀里……
身后那扇门忽地被人轻叩了下。
段元琛心微微一跳,转过了头。
轻微“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原来是都护府里那个在他这里伺候了多年的荣家仆妇,给他送了壶茶。
那个仆妇知道段元琛的习惯,放下了茶水,便轻手轻脚地转身要出去。
段元琛合上了手抄,指着桌,温声道:“容妈,明天把这张桌给收拾掉吧。”
第20章
一个月后,双鱼回到京城,当天落脚在北门驿舍里的时候,直接就被塞进一辆从昨天起就等在那里的青毡车,穿过大半个皇城,最后从侧门给拉进了宫里。
车最后停稳,她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长途赶路过后,人有些晕晕乎乎,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四面黑沉沉的,抬头只见深蓝夜幕勾勒出的重殿叠宇。
“咱们这是往秀安宫去的路!”
六福凑到双鱼边上,告诉她。
跟着前头那四五个打着灯笼的太监往里再走了段路,双鱼终于认了出来。
这里确实就是她离京之前曾短暂住了些日子的秀安宫。
宫门口亮着一团灯笼,站了些人。走的近了,双鱼认了出来。
安姑姑领了五六个宫女,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姑姑好!奴婢和沈姑娘回喽!”
六福立刻凑上去问好,嘴巴挺甜的。
他自己是徐令收的最后一个小徒弟,虽然年纪小,但这宫里至少半拉子已经被小太监唤作“爷爷”的各监司老太监见了他,也是要带笑脸说话的。
但他在安姑姑跟前却不敢有半点不恭——就连他的师傅徐令,对安姑姑也是十分客气。
安姑姑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到双鱼的身上。
或许是灯笼皮里照出来的光线比日光朦胧了的缘故,双鱼见她望着自己时,神色柔和,柔和的甚至让她感到有些不真实。
“姑姑。”
双鱼略带了些拘谨,唤了她一声。
安姑姑点了点头,吩咐近旁一个大宫女:“素梅,引沈姑娘去安歇。”
那个名叫素梅的宫女应了,到双鱼面前,微微躬身道:“沈姑娘,请随奴婢来。”
双鱼站着没动。
她这趟回京,路上急赶,名为复命,实则急着回来等皇帝的最后宣判。虽然明知这时候开口询问并不恰当,但心里实在是牵挂舅父和表兄,迟疑了下,看向了安姑姑。
“你舅父正在入京的路上。不日应能到了。”
安姑姑仿佛知道她的所想,没等她开口,便说道。
虽然不是自己最期盼的那样,但这个消息,也不算是坏。
召舅父进京,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了。
虽然还不知道皇帝的意图是什么,但至少,她应该很快就能和舅父见面了。
这趟回来,她能感觉到来自于这个安姑姑对自己的亲近和善意。以对方在宫里的地位和威仪,也根本没必要和自己虚与委蛇套近乎,所以虽然还不是很不明白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但多一个愿意和自己亲近的人,总比树一个敌人要好。
双鱼便向她低声道谢,态度十分恳切。
安姑姑道:“不敢。姑娘你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
双鱼随宫女素梅安置了下来,辗转无眠。
第二天,皇帝并没召见她,安姑姑也没露面了。
秀安宫原本是供新入宫的秀女暂时居住的处所,若逢选秀,可以想象这里有多热闹。但后宫已经多年没有选秀,所以现在这里很是冷清。偌大的地方,几十间房,除了负责日常扫洒的几个太监宫女,就住着双鱼一个人,连白天也半晌听不到半点动静。
素梅是个有资历的大宫女,但对双鱼的态度却十分恭敬,人也很细心,服侍的无微不至。
双鱼在秀安宫里住了几天,犹如被困鸟笼,心里十分焦躁,但这里是皇宫,没有许可她不也不能擅自乱闯,更不可能跑去皇帝面前问他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事,无可奈何,只能留在自己能走动的这个秀安宫里等待着消息。
……
卢嵩是在这个月的初八日抵达京城的。
此时距离他上次离开神京的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三个月又十五天。
当他坐的那辆马车从他当年出京曾短暂停留过的十里亭畔路过,穿过了神华门,车轮辘辘声里,两边街道飘进来他十年未闻的路人京腔时,这个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曾经的大兴朝重臣,眼角也微微地湿润了。
十里亭畔的杨柳依旧青青,神华门依旧巍峨,而他的双鬓已经斑白,拖着一副残躯,回到了他曾被驱出的神京。
其实三个月前,他就已从庐州府的大牢里被释放出来,官复原职,并且得知皇帝召他进京。
京中下来的钦差御史田余庆彻查了荔县税银被劫一案。庐州陈知府连同布政司的十几个四品地方要员,因为牵涉其中而锒铛入狱。
在卢嵩出狱回到荔县的当天,全县的百姓几乎都赶到了县城外几十里地去迎接他,鞭炮声动,就像过年那样热闹。孙家的两扇朱漆大门紧闭,往日走在路上总是趾高气扬的孙家奴仆也销声匿迹了。
卢嵩却大病了一场。等他病好奉召入京的当天,许多知道了消息的百姓再次送他出城十余里。
但这一次,百姓们却是依依不舍,纷纷跪求他的归来。
他们唯恐父母官去了京城,就会被皇帝留下,往后再也不回来了。
……
昭德殿的御书房外,卢嵩看到阔别十年的老熟人徐令太监快步朝自己走来。
“卢大人!”
走到近前的时候,徐令叫了一声。他那张平日除了一团和气之外便无多余表情的脸,此刻也露出些微的唏嘘之色。
卢嵩微笑着,向徐令行了个老友重逢的拱手之礼。徐令问他路上行程时,门里传出一个声音:“是自安到了吗?”
那是皇帝的声音。
比起卢嵩印象里十年前的那个声音,苍老了许多。
卢嵩的胸腔里慢慢地涌出一阵苍凉,又带了些微激动的情感。
他在牢狱里渡过了小半年的时间,随后大病一场,加上进京路上的颠沛,原本只剩一副残躯了。
但此刻,他的血液却忽然热了,气力仿佛也重新聚集了起来。
他快步朝着那扇门走去,跨了进去。
书架旁立着一个明黄色的消瘦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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