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
封郁怔了一怔,随即拊掌大笑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从未见过魔物也敢如此夸下海口,你可知吞过人血的魔物生性凶残,大多修为极高。”
“这我自然懂得,还要你说?”莲兮对魔物的认识只停留于绘本小传,平日里与仙友们相互吹牛闲谈时,那一星半点常识亦足够作为谈资,也从没见有人拿这笑话过她。眼下封郁却把她当井底之蛙来嘲弄,坐在一边儿,笑得眼角都泛出泪痕来,让她看着好生窝火。
封郁见她面露不快,也不再笑话她,正色道:“我猜想青丘附近应当潜伏着一只血魔,九十多年前国内怪病蔓延,正是它刚刚诞生的时候。那时它初入魔境,谨小慎微不敢大开杀戒,虽是四处觅食凡人鲜血,却极有分寸,吸血时想必浅尝即止,只让充作食粮的青丘百姓气血缺失,并不致死。然而后来它却并不满足于饱腹,还想浴血修炼……”
“浴血修炼可是要浸在鲜血池泊中修行?”
封郁强压笑意,又一弹她的额头说:“你脑中成日都想些什么,如此古灵精怪。”
他脱口而出,却将自己说得有些发怔。
莲兮也未多留心,只在心中恨恨盘算着,若得空回水晶宫定要先烧尽那些误人子弟的绘本才好。
她好奇心烧得旺盛,见封郁久久不开口,便出声问:“所以,所谓浴血修行究竟是怎样的?”
封郁轻咳了一声问道:“若我凭着掌力,隔空将你遍身的鲜血尽数从体内析出,你会怎样?”
“倘若体内最后一滴血也被抽尽,我哪还有命活,自然变作枯尸一具了!”
“你也不必拿眼瞪我,我不过作一比方。魔物正是如法炮制,将猎物之血析出体外。人血化作腥红血雾,魔物沐浴其中,将血液从体表各处吸收。此时若提气凝神,紧抓时机修炼魔精,便可事半功倍,收效颇丰,因此被称作浴血修行。只是这将血引出体外的过程,若非掌力拿捏得十分精准,就可能使人肚烂胸溃,甚至全身炸裂。这时,被抽尽血的尸块看起来当然就同白蜡一般。”
“依你所说,阿三那邻居当年见到东莲神将献祭女子四分五裂,其实正是要析出血来修行?”
封郁点头道:“九十多年来,青丘人就如同被魔物圈养的猪牛,东咬西尝,大多都被它吞食过几口血,再经历儿女子孙的代代积累,最终才使得全国百姓都生来面色灰白。事实如此,他们还自我蒙蔽,以为只要每月献祭就能与妖孽相安无事,殊不知献祭是为虎作伥,徒增它的修为,只会令它更加气焰嚣张。若放着不管,早晚有一日让那魔物化境成邪,到时我看全青丘的人血都填不饱它。”
他说得面面俱到,莲兮也信了大半,只是其中还有一分蹊跷,叫她不解。
果然封郁同她想到一处,默忖了片刻又说:“只是这魔物百年间不断食人鲜血,本来早该被人亲眼所见,为何坊间竟不曾留有这样的传言?”
莲兮虽也纳闷,此时却光想着魔物在青丘犯下的恶行恶状,切齿道:“无论看没看见,它嗜人鲜血即是事实,可恶至此,原该千刀万剐!”
她说得义愤填膺,封郁却只笑笑,不以为意:“我倒觉得嗜血也不过是魔物生存之道,与杀鸡宰羊满足口腹,并无区别。若说可恶,人心险恶,祸心包藏,倒更叫我不耻。”
“凡遭遇血魔,若可生擒便俘交地府,若不能活捉也应设法斩下,这是我等仙尊行走三界的成文规矩。管你耻不耻的,眼下先帮我把仇敌抓了再说!”
第三四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5)
封郁还未答应,袖子又被莲兮狠力拽了一拽。
“天色不早,人也散尽了,你我赶紧去庙里救人!”
她说着一跃而起,目光炯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同封郁也被她从野草堆里扯了起来。
夏季昼长,莲兮在草丛里苦蹲了许久,才守得应龙神庙中最后一拨司仪神官散去。一时间阴沉的海岸荒滩上除却海浪拍岸,再无别的动静。这一夜阴云蔽月,昏暗间唯有神庙中隐约有火烛闪动,她与封郁便循着光亮往庙里摸去。
这富丽堂皇的庙宇虽是行礼重地,却被青丘百姓禁忌,连流浪汉叫化子都不敢夜宿其中,自然也无需在庙门置锁。他二人长驱直入,穿过大殿,便见庙中面海架设着一处用作祭祀的飞阁露台,露台上摆着一条狭长神台,两端各祭着三对红烛。
莲兮二话不说,扬手便将神台上覆着的艳红绸缎掀开来。
软绸之下,一个瘦弱的女子红棉塞口,被五花大绑捆在神台上动弹不能。烛光之下,只见她蛾眉雪腮,红袍红裙,正是莲兮在酒肆二楼所见,步辇上的人。
她见有人掀布,还以为是东莲神从海上驾临,顿时惊得花容失色,本就苍白的面孔更加惨淡,将胭脂唇红衬得犹如鲜血一般刺眼。
莲兮一面替她抽去堵口之物,一面柔声安慰道:“莫怕莫怕,我乃东海赫赫有名的东莲尊君……”
她未及多想便脱口而出,令那女子更吓得傻了,在神台上声嘶力竭干嚎起来,红袍下的身子全抖成筛子模样。
莲兮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却反被她咬住掌根。
封郁抱臂在侧,不帮她便罢了,还拿风凉话来酸她:“好一个赫赫有名,叫人谈虎色变的东莲神啊”
莲兮被咬得掌下沁出血丝,反叫那受惊女子嘴上安生了。她也不急着抽手,一门心思只想给自己澄清开脱,絮絮叨叨道:“此东莲非彼东莲,我才是名门正牌的神仙,神仙都是好人,好人又怎么会逼你献祭呢,咳咳……总而言之,我是来救你的。”
那充作活祭的女人生平恐怕也是头一遭碰到如此罗哩罗嗦的神怪,又见莲兮生着一双翦水秋瞳,面目纯良,并无狰狞食人之态,便也稍稍按下心中惊恐,松开牙关。
莲兮手上既得轻松,便立刻为她松绑,忙活间还不忘还封郁一记白眼。
红袍女子本已抱定必死决心,这时峰回路转重获自由,惊魂未定,说起话来气若游丝:“二位果真是来救小女子的?”
莲兮以为她要道谢,连忙端出慈眉善目的仙尊模样说道:“不必言谢,我等顺路青丘,举手之劳罢了。不过待你逃回故里,一定不要忘了告诉别人,那四散疾病,勒令献祭的其实是一妖孽,我才是东海真正的应龙公主。稍后我便替你把妖孽逮了,还青丘安宁。”
她自说自话,那女子却仍是满面愁云,抽泣起来:“两位大仙本事了得,小女子感念心中,但我爹是因赊欠赌债,才将我卖作祭女,若被人知道我偷跑回家去,我爹便成了拿女儿诈钱的骗子。况且从前若有祭女私逃,全家都要被乱棍打死的。就算我不怕死,家里却还有弟妹爹娘。”
封郁插嘴飞快,说:“我才同你说过,凡人就是狭隘至此……”
眼见夜色渐浓,还不知魔物几时会突然现身,莲兮当下只盼着红袍女子尽快从海岸滩涂一带脱身,以免乱战之中被对方擒住,反成累赘。她心下为难,很是苦思冥想了一番,才对那女子说道:“这有什么可怕,你大可以先找一处藏身之地,我擒住那妖孽便拎它去青丘,上下晃荡一圈,叫人人都知道魔头已去,那时你再回家里,想必也不会有人为难你。”
不想那红袍女子好似全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坐在神台上犹是抽抽搭搭不停。她楚楚可怜地望了封郁一眼,说道:“小女子虽被神仙哥哥施以援手,但也当真是无家可归,可否求这位神仙哥哥行善到底,收留下小女子,为奴为婢,皆是心甘情愿。”
莲兮听她这一席话,险些晕厥。
这女娃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生得标致,不想原来竟是脸上的摆设。
神仙哥哥?分明是神仙姐姐救得她!
那红袍女子果真胆色非常,坐在刑场里尚且能与人暗送秋波。她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勾勾盯着封郁,封郁便也望着她笑得温煦。他指端伸了伸,将她眼角残泪轻柔拭去,说道:“我自然不舍得丢下你。”
封郁的音色本就温润如玉,这时抚慰泣中女子,言辞间多了一分慵懒,更显撩人。
声音入耳原该温沁于心,却叫莲兮遍体恶寒,她正咂嘴不屑中,只见封郁探出的五指忽然并起,一掌劈在那红袍女子的后颈,立时把她敲晕过去。
他将那一具瘫软的躯体搀在臂弯之间,面上敛去笑意,催促莲兮道:“发什么愣?我真服了你,年纪轻轻,居然敢大言不惭说要拎着魔物游街示众,究竟到时是谁来拎谁?”
莲兮见他翻脸神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往神台上一躺,要封郁把红绸盖回她身上。
封郁淡淡眉梢略挑一挑,问:“你这是什么花样?”
她见他站着不动,便索性自己将红绸盖好,只露出一张脸来,说道:“我之前也想过,司霖初见我时不曾心生畏惧,固然是因为他心中寂寞,但恐怕也是因为我神元衰减,仙气微弱。如今再有意收敛,更不容易叫人察觉出仙体。我一会儿便躲在布下,扮作祭女,杀那家伙个措手不及,你说可不是妙哉……对了,趁此空隙你不如往返一趟白重山,把那女子先安置在观中,免得旁生枝节。”
莲兮说得胸有成竹,然而封郁脸上却一丝波澜也无。他目光如水,注视着她,迟疑道:“你……当真?我现在若去白重山,回来已是后半夜了。”
“那又如何,我一人也应付得来,”莲兮努努嘴示意他把烛火吹灭,又补道:“不过你忙完了,需得记着回来旁观我酣战魔物,到时定要叫你瞧瞧本公主的本事。”
封郁在摇曳烛火边拢手,一一将红烛吹熄,声音淡然道:“既然莲公主想要单打独斗,我自然乐于观赏,你自己当心罢。”
最后一枝红烛熄灭,昏暗中他将绸缎在她头上盖好。
他袖口逸出一丝桂花香气,还残留在她鼻端的红绸之上,然而他的脚步声却在她耳边渐行渐远。
最终一切复归寂静,只余海浪拍岸,潮声阵阵。
第三五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6)
分明是莲兮先前擅作主张,差遣封郁照顾那凡人女子,但他果真惟命是从,留下她一人,却又令她莫名失落。
若封郁先前猜得不错,今夜恐怕是莲兮命中头一回直面魔物。先前有封郁相伴,她心中全是壮志豪情,不曾有一丝畏惧。然而此刻身浸黑暗,只身一人漫无边际的等待,竟勾起她儿时对魔物的许多幻想,连同过往仙友们胡吹神侃,说起魔物是何等凶残暴虐,又是何等血腥可怖,这时一股脑都化作残碎的画面,在她眼前横行霸道起来。虽只不过是些胡乱虚想,却逐渐令她不安起来,双手僵硬之余,掌心热汗直淌。
莲兮攥起双拳,在红绸之下晃了晃脑袋。
她真是愈发糊涂了,即便无人守候,只要梦龙鸾凤在她掌中,又何须胆怯?
夜半时分已近,她强定下神识,设法敛去身上仙气,一面支棱起双耳探听四下动静,一面双掌蓄力,雌雄对剑一触即发。
莲兮严阵以待,在神台上纹丝不动平躺了许久,背上腿上绷得久了,都酸痛起来。她正龇牙咧嘴暗暗埋怨那妖孽连修炼都要晚点偷懒,却忽然听见串串铃铛脆响。
只是那“叮叮”响动并非源于海上,而是从庙门那一头传来。
莲兮紧咬牙关,屏息凝气,默默等着那铃声愈飘愈近,最后停在神台附近。
佩着铃铛的它,想必此时正立在她的身侧。
它俯下身来,与她只不过隔着薄薄一层红绸,鼻中半温不热的气息透过绸隙,一丝丝拂过她的脸颊。它就此与她面对着面,却好似在犹疑什么,半晌没有别的动作。
下一刻,掀开红绸的那个家伙会生着如何一张面目?是青面獠牙鬼气森森?是五官不辨血肉模糊?抑或是……
沉静延续了片刻,她身上盖着的绸缎忽地被猛力一翻。
红绸乍一离身,莲兮已然神元暴起,双剑破掌掠出。风驰电掣间,梦龙幽萤微蓝,鸾凤绯影金光,雌雄相击,两刃交叠,直扑她身边立着的怪物。
待她终于在剑影流光中看见它的面容时,手中双剑已相互擦刃借力,在它的脸上划出纵横相交两道剑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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