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素茴手持莲兮的梅枝,满厅的客人都躁动起来。修养好些的,尚且能稳稳坐在自己的桌案边静观其变。性子急些的,这时免不了要掀桌子摔茶具,直杀到莲兮他们的跟前,推搡辱骂几句。
堵到面前的客人一个个穷凶极恶,满嘴喷沫,溅得莲兮一头一脸。素茴却视若无睹,在一圈气急败坏的公子爷们之间,犹是浅浅笑着。她将梅枝伸到鼻前,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上深深嗅了一气,拈羞带笑地四下环视了一圈,娇声问道:“诸位猜猜看,茴儿方才嗅着的,是什么气味呢?”
她这一声慵弱的话语,四两拨千斤,霎时平息了躁动。方才还在叫嚣的宾客人等,这时竞相思索起来。
有人说,那是梅花,当然是梅花的淡香。
有人说,认真看看啊,那是绿萼白梅,香味浓厚冠绝天下群梅,当然是浓厚的暗香。
有人说,你们都想得太肤浅,梅是花中君子,窈窕淑女素爱谦谦君子,素茴姑娘自然是从梅花里嗅得了一丝君子的高风亮节。
还有人说,你们都太没新意,姑娘家的心思总是悠远些,这梅花眼下虽然还未结果,但素茴姑娘指不定已经从花间预卜先知,嗅出几分青梅的香甜来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愈发没谱了。
素茴将梅枝递到莲兮的鼻端,嫣然一笑:“小哥哥,你说是什么气味呢?”
莲兮泡在众人的唾沫星子里,已然淹得个半死不活。素茴专门来问她,她也不好标新立异,只照实说出心中所想:“久立雪中,持苞不放,大抵是冰雪气味罢。”
素茴的目光,在莲兮的发顶流连了半晌。末了只见她樱唇一抿,将梅枝放回莲兮的案上,对着楼阁高处击掌三下,朗声高呼:“茴儿终于觅得知音良友,真真喜不自胜!各位公子老爷们今夜的赏曲礼金,我朝颜阁将如数奉还。”
莲兮莫名其妙被人相中,还没来得及冲封郁耀武扬威一番,便先成了众矢之的。
“……在此之外,茴儿还想做东,请各位一品朝颜阁中的佳酿愁千丈。望诸位能在此一醉方休,与茴儿共享心中喜悦。”
素茴这话说得及时。一听“愁千丈”这三字,众位宾客之间,无不面露垂涎,一扫不悦之态,总算叫莲兮缓了口气。
朝颜阁中的姐妹们,听得坊主在堂下击掌示意,都翩翩而出。又是奉酒劝饮,又是邀客上楼,一个个妩媚的身姿混迹于宾客之中,竟也井然有序。不过一时半刻,朝颜阁上下便同寻常青楼一般,满溢着琴曲调笑的声色。
临时摆放在底层厅堂中的桌案茶具,陆陆续续被打杂的伙计收拾起来。偌大的堂室之中,唯独莲兮与封郁,还不尴不尬地坐在一方孤岛似的酒案边。
那一身斑斓裘锦的蓝衣女子领着奉酒的童子,正手执酒盏在楼层之间四下穿行。她的笑颜是稚嫩的,然则笑意却是老练的。噙着这毫无破绽的笑容,她依序与阁中所有的宾客巡过酒,一一碰盏,举手投足间是如鱼得水的从容。
“我看着素茴姑娘,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异,时而像是半大不小的小丫头片子,时而又像是饱经风霜的红尘中人,你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莲兮收回远眺着素茴的目光,望向封郁,这才发现他也紧盯着素茴那一头的动向。
他侧支着脑袋,满脸深思地遥望远方时的脸廓,当真俊朗得让她不忍眨眼。
“若有功夫来看我,倒不如多费点心思,想想一会儿要怎么游说她才好。”封郁仍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素茴,看也未看莲兮一眼,却全然洞悉她的动静。他嘴边笑得狡黠,更正莲兮的话:“你错了,并非‘像是’。她原本就是红尘中人,还是个难缠的角色。依我的经验,需得在床上先制服住了,才能与她交心,再进一步往深处劝她。”
“床上?”莲兮喉间一哽,惊疑道:“难道是……”
向来大多是由封郁与这一类花魁红颜打的交道,莲兮从来不知道他的交际手腕即是“在床上制服住了”,这才叫那些事先物色好的女子神魂颠倒,满口答应嫁去南海。
“不过是逢场作戏,虚划一气罢了,”封郁斜睨了她一眼,淡淡说:“不知为何,看着弱柳扶风的凡人女子,本尊便兴味索然。你帮我参详参详,这是怎么一回事?”
莲兮没好气地翻了他一记白眼,哼哼:“我哪知道,男人总归没一个正经的。”
“我只好奇,她为什么单单选了你?难道女人都对送衣服的男人,分外留心吗?”封郁面上似有不爽,有意看着莲兮身上的雪银狐裘,出言挖苦:“我的大氅,莲公子穿得还可心?”
“你这是……嫉妒?”难得在封郁的面上瞅出一丝不甘心的模样,莲兮洋洋得意地一扬下巴,说:“哼~你便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吃你这盘菜么?”
封郁却只笑笑,从果碟里挑了一颗梅子含入嘴中,慢条斯理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这素茴对你有兴趣是不假,但恐怕与你想的那种兴趣不是一回事。我看,你还得再接再厉,将她的一颗芳心彻底拿下。”
“凭我三寸不烂的……”
“为师先奉劝你一句,过会儿她若是打着品茗对弈一类的旗号,来邀你入房私会,你切莫再像从前似的,愣头愣脑与人说上一夜废话,平白让我笑话。床前塌上,男女之事,她若有意,你就不要罗哩罗嗦,顺水推舟即可……”
“那种事……我哪里做得来?”莲兮愁得眉眼口鼻都拧到了一处,她扮作男子出入青楼几个月头,与人一搂一抱,已是极限,再往深处的亲昵却再没有了。
“哼——嗯?”封郁满眼揶揄,调侃道:“让人动心,其实也不难。其中奥妙,为师不是早就言传身教过了么?你忘得倒快。”
封郁又从碟子中拣出一枚梅子,送到了莲兮的嘴边。他拈着梅子的两指近在嘴角,带着些许强硬的意味,叫她难以抗拒,只能微微启口。
被他的食指缓缓推入双唇间的梅子,滚落在舌尖,许是酸涩的,许是甘甜的,但她却连半分滋味也尝不出。
她含着那小小的圆球,任由封郁的指尖在她的唇瓣左右流连。那一只惯常在瑶琴上飞挑金弦的神来之手,便连爱抚着她的时候,也像是抹弦奏曲那般,纵情纵性,专注非常。
仿佛又一次洞悉了她的心事,封郁哑声低沉道:“那时候总是想着,你还会回来吗?又是担忧,又是期待。即便是在寂静的山谷抚琴时,心中仍然不能有片刻宁静,每每错弦,弹走了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低切的话语声,梦呓一般轻柔又执拗。轻狂不羁的眉宇间,流转着炙热的眼色。
莲兮想起那一夜初入蛇山,遥遥传来的一声错乱弦响,心尖不由颤动起来。
在那深黑的瞳仁上,莲兮仿佛能看见满面羞红的自己,让她无地自容,亦让她神驰心往。
封郁抽回手来,抱臂胸前,唇角重又勾起若有似无的笑,狡诈道:“为师是怎么说的?所谓动心,其实也不难。我只盼着你能青出于蓝,比为师更能耐些。”
若不是看在封郁一脸病容的份上,莲兮手边的一壶茶水早已照着他的脑门砸了过去。她盛怒之下,一把抓起碟子里的各色果脯,往他身上掷去,切齿道:“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瞎操心!”
“如此甚好,为师甚感欣慰。”封郁一双笑眼直直望着她,手上却动作飞快,将落在前襟的桃干樱桃云云,一个接一个送入嘴里,吃得极是欢乐。
莲兮抓起桌上的梅枝,还欲往他身上掷去。
“小哥哥,这绿萼白梅是茴儿给你的定情信物,可休要拿它胡闹呀。”
一只纤纤小手及时探了过来,从莲兮手中抽去了梅枝。
原来是素茴在楼上巡酒毕了,只差莲兮与封郁两人还未敬酒。
“朝颜阁今夜满座都是熟客,茴儿上下打点周全,费了些时候,让两位久候了。”
素茴从身后的奉酒童子手里取过一只满斟的翠绿酒盏,先递给了封郁,说:“公子如何称呼?”
封郁抬手接过酒盏时,肩头袖间的果干簌簌又掉下许多,颇有些滑稽。
他却悠然未见一般,淡漠道:“在下姓封。”
素茴将手间的酒盏在封郁的杯沿轻轻一磕,招呼说:“这是我朝颜阁中的私房酿造,愁千丈,饮之可解千丈忧愁。这一盏酒水入肚,公子今夜便是阁中贵客,还请赏脸在此休憩一夜,茴儿会挑几个懂事的来伺候公子。”
她话音未落,封郁已利落地一仰脖,将满盏的愁千丈先干为尽。
第六二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2)
“酒是好酒,不过坊主的另一番好意,封某却只能心领了,”封郁眼中笑意温润,虽是回答素茴,却只望着莲兮,说道:“可惜封某奇癖在身,心胸狭隘,只能容得下我家莲公子。其他美人,敬谢不敏。”
“奇癖?原来如此。”素茴耐人寻味地一笑,衣袖掩面,也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这才转过头,对着莲兮欠了欠身,声音楚楚,恭请道:“既是如此,茴儿今夜恐怕要夺人所爱了。这位莲公子对茴儿有赠衣之恩,又与我颇为投缘。我备下上好的毛尖,正想邀你上楼去小坐片刻,一同品茗尝香,小哥哥也不肯赏脸么?”
莲兮乍一听素茴邀她去饮茶,想起方才封郁说的话,心中不由好笑。她偷瞄了一眼封郁,只见他面上更是得意。
“哪里,素茴姑娘盛情难却,叫我心中受宠若惊,”莲兮想起往日跟着银笏逛窑子的光景,便也依样画葫芦,重又拎起他当年的风度腔调,说道:“还请姑娘引路罢。”
她跟在素茴的身后,沿着龙形的螺旋长梯攀行而上。
俯首时,只见封郁手间执盏,杯中斟满了愁千丈,向着高处的她,无声地一敬,意味深长。
素茴见莲兮正探头望着底下,便出声问道:“听说小哥哥坐在一楼的厅堂中,就瞧出了双龙戏珠的花样?”
莲兮慌忙扭过脸来,老实回答:“我看厅堂四壁皆是圆弧,墙角又包镶了一圈折光的铜棱,铜面的朝向有些怪异。于是猜想着,或许堂内点起火烛时,四折的光辉便能将……”
“便能将整个厅堂映得通明。从高处看着,就好像被双龙嬉戏爪间的一颗硕大明珠。”素茴俯瞰着下方,缓缓说:“这是茴儿提议的装潢。”
莲兮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我也没想到,原来从楼顶观赏时,这厅堂真能璀璨至此。素茴姑娘的心思了得,整条汉阳花街,装点得极为特别,想必也是你的手笔?”
素茴却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怔怔问道:“小哥哥,我唱得曲子,你喜欢么?”
“怎能不喜欢呢?素茴姑娘的嗓音得天独厚,叫人羡慕啊!”莲兮拍了拍扶手,仰头望向楼阁顶端缠绕着的龙尾,长舒一气道:“我只盼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嗓音,可以将心中的思念肆无忌惮地唱出。只是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像你的歌声那样感人至深。”
莲兮说话前,总少些思量,每每话从口出才自觉失言。
她这一席话,哪里有一分公子哥的风流倜傥,全是小女儿家私底交心时的说辞。
她唯恐已被瞧出破绽,脸都吓得刷白。
所幸素茴并未多想,只是轻笑了一声,说:“小哥哥谬赞了。”
她探袖一指楼底,声色淡然:“腾龙戏珠,实则与青楼格格不入,茴儿作此设计,不为别的,只想时时提点自己与诸位姐妹,世间的情爱也不过是这龙爪之间的宝珠,纵是再明亮,再堂皇,终究仅是供人嬉戏的玩物。世间男男女女,借着情爱之名,彼此索求,不知节制。这样的戏码,只要从这里向下眺望,时时都能看见。你说,每每在此冷眼旁观的茴儿,真的有可能唱出感人至深的情曲吗?”
那张常年堆攒着笑意的脸,这时并无笑容,但眼角与鼻翼的笑痕,却执拗地横亘在淡淡的妆容下,让她的面容有几分莫名沧桑。
“我的娘亲,曾为了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毅然抛弃丈夫离开故乡。她连他的名讳都不知道,却甘愿为他担上生命危险,”素茴侧着头望向莲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喃喃自语:“你说,这若是真正的情爱,岂不是很荒谬吗?”
“但更荒谬的是,那个女人凭着一点微薄的线索,竟然真的找到了心爱的人。她明知他是皇城中的没落华族,早已坐拥成群妻妾。却犹不知节制,不愿放手,非要爱得卑贱,叫人不耻!当初若是离开不就好了吗?她也不必成日惶惶不安,这世间也不必有素茴了……”
素茴像是回想起什么,许久未续下后话。
见她怅然若失,莲兮出声道:“情爱之事,有几个人能潇洒面对?素茴的娘亲,在我看来,倒是个勇敢的女子。”
“呼~”素茴轻晃了晃头,将斑斓裘锦往身上又紧了紧,脸上仍是慵慵娇弱的笑容,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小哥哥听着也觉得无趣吧?茴儿向来懒得提那些烦心事,今夜恐怕是巡酒时喝得多了。我们的愁千丈呀,虽然劲头不强,但喝多了还是会醉的呢!你那友人,若是坐在底下喝上一夜,少不得要宁酊大醉一场。一会儿他撒起酒疯来,我再带你来瞧瞧,想必好玩的很。”
素茴嘴上虽是这样说着,眼中却清澈如水,并未流泄出半点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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