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下不停,转过头来促狭地一眨眼,问道:“这些画美虽美,可由莲公主看着,恐怕有些不自在吧?我初次巡览主上的画,也被咽得说不出话来。主上原该是沉郁内敛的男子……谁又能想到,温静如他,也会有这样痴狂的时候?”
“这些画……都是他在我降生之前所作?”
“也不全是,不过其中大半,确实有近万载的历史了,”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低切地笑了一声,又说:“我曾以为主上是看着青青画的,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浅唤将她领到了摘星楼的顶层。
不同于莲兮先前所见的楼层,这至高之处,未设屏风,未置器具,也无画卷,一眼望去四壁空旷。楼层一半是内室,一半却是露天敞台,两半厅台之间以一扇推门隔断。这时门洞大开,呼呼南风正从外边直贯进来,将莲兮的碎发吹得更是凌乱。
她迎着风走向敞台,从高台上放眼下眺,只见黑洞无光的玉茗阁就盘踞在下处。透过飘渺的烟云封界,隐约还能瞧见灯火点点从天庭下端直透上来。
“平时,因为锁着言咒封界,外头瞧不清浅唤阁的内景,从这里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色……”浅唤走上前来,却停在她身后一步远,说:“摘星楼本就是为观景所建,俯瞰着夕阳余晖映照滚滚流云,最是美妙。若是撤去烟云封界,即便是凡间的景致,也能从东南角看得清楚。可惜,主上每每凭栏倚立于此,却并不是为了赏景……”
浅唤的嗓音清脆如铃,说话时却沉缓稳重,俨然是一副老人儿的模样。他说得意味深长,莲兮好奇心起,忙转过身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他是来看这个的……”他扬手一指,说:“主上最是宝贝它,当年也是他亲手从玉茗阁将它搬来这里的。”
莲兮循着他指点之处看去,只见一方灰色的石台,孤立于敞台的一角。
石台颜色暗沉,隐没在夜色之中,并不起眼。
台面上平放着一只极宽极深的石盘,浊黑的水,盛了半满。
莲兮在石盘的边沿轻轻一摸,触感冷硬,与寻常的石头别无两样。她又伸指在水中沾了一沾,不想,那看似平常的水,却粘稠如糊,经她一触,竟上下颤动起来。
黑水之上,隐约透出暗淡的光线,初时极是模糊,随着水面归复平静,那模糊的光也愈加明朗。
水盘中央浮现出一张清晰的女子面容。
那是她抬指点在唇上,又惊又急的娇羞模样。那是她凝望着身侧的紫衣男子,明媚笑着的模样。那是她坐在镜前绾发攒钗时,手忙脚乱的模样。那是她,那个昔日坐在海底深处侧耳听雨的少女。
飞雪一般缭乱的画面,一一从水底涌现而出,又逐渐黯淡下去,好似走马灯,更迭飞速。这一幕幕,发生在悠远的数千年前,许多情景便连她自己都险些淡忘,这时旧景重现,叫她又是怀念,又是困惑。
“这……是千岁时候的……我?”她俯头看着水中的女子,分明确信那就是自己,却有几分不可置信的犹疑。
“这水盘的历史与主上的寿岁近似,也是个老物件了,”浅唤靠到石台边,与她一道望着水盘,说:“我听青青说起过,旁人窥看天数是为掐算时运。主上精修卦数,却只是为了能日复一日,将梦中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主上年少时,为了能时常与她相见,只得频繁演卦,平白损耗了许多神元。后来,他索性将她千岁前后的百年时光,都封入盘中。从此以后,他想见她,便容易许多。主上正是在这一方石台边,设案执笔,一面瞧着石盘,一面描摹下水中的女子。”
莲兮指尖微颤,再一次点在了水面中央。随着水面缓缓泛开浓稠的波纹,那些虚像也渐渐隐没。她一手支着石台,一手还探在水中,惊疑未定。
“他究竟为何,总来看我……”
浅唤的身量矮小,扒在石台边只比水盘高出一尺。他听着莲兮失魂落魄的呢喃,竟噗哧一笑,仰起头来,缓缓说:“青青是照着莲公主的模样幻化的,没想到她不仅长得像公主,便连那天生的迟钝也是有冤头的嘛!”
他浓密的黑色睫毛一抖,眼中深蓄的笑意与封郁如出一辙。
“我来告诉你……”他招了招手要莲兮俯下身,想附在她耳边偷说几句。
不想莲兮弯腰时,不慎将石盘碰翻。她眼疾手快,探手一捞便赶在石盘坠地前将它凌空截住。石盘完好,只可惜盘中的水却洒出许多。
“不打紧不打紧,”浅唤从她手中夺过石盘,抱入怀中,说道:“盘里的水只是普通的水,洒了再加便是了。”
莲兮眼尖,前一刻便觉出不对劲,也不理会浅唤的话,只伸手摸了摸盘底。
果然,在浊黑的水底藏着许多小碎石头。
她拈起一块来,就着内厅的灯火瞧了一瞧,哑然失色。
浅唤抱着水盘还想逃,却被莲兮先一步揪住衣领子,拽回身边。她抢过他手中的石盘,将盘内残余的水全倒了个干净。
“这是……”斜端着石盘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莲兮眉头深锁。
只见盘底晶莹一片,碎碎地铺着许多晶石,在灯火的映照下剔透发亮,正是玲珑心的碎片。
若是加上盘中的玲珑碎,封郁手中的玲珑心本该近似完整。他分明已寻得差不多了,可当着她的面,又为何只拿出大半个玲珑来?
莲兮跪坐在地上,把石盘放在一边,抓起盘中的玲珑碎拢在双掌间,仔细打量起来。
——就我所知,除了沁洸神君手头的碎片和你的梦龙鸾凤,其他的玲珑碎在千余年前,就已被三弟找齐。却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又将苦心找来的许多碎片重新抛回凡界,再一一寻回。
封琰在竹林中所说的话,莲兮本是半信半疑。
她抬眼望向浅唤,向他求证:“封郁可曾站在这里,将这碎片抛入凡间?”
浅唤只垂眼望着她,紧咬着下唇,不言不语。
“他为何……不对我说出实话?”
玲珑心的碎片沉重若石,压在莲兮的掌上。她深吸了一气,将神元汇集双掌,深深注入残碎之中。碎片在她眼前迅速合拢,逐渐化为小半个球形。
聚合后的玲珑仿佛骤然苏醒过来,在她手中轻颤了一颤。
莲兮想要放手却已晚了。原本平静的玲珑,这时竟借着与她的接触,从她的体内抽取出神元,贪婪地吸食起来。
须臾一瞬,她却好似老去了万年,被抽尽了浑身气力。
眼前晕花如狂雪,耳边嘈杂如蜂鸣。
莲兮身子不支,侧倒下去……
最后的触觉并非冰冷的地面,却是一方熟悉的怀抱,温暖地逸散着浓郁的桂香。
她依稀听见那温润的嗓音在耳边恨恨道:“真是傻丫头!”
原来,他也会为她心慌意乱,气急败坏至此吗?
原来,只要他来到身边,她便已心满意足了吗?
她想要伸手拽住他粹白的烟云纱袖,好叫他再也不能来去匆匆。
可终究,只能两手空空,向着幽暗无底的深渊堕落而去。
第八七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1)
秋色已尽,桂花不再。
唯有残落的碎瓣被风吹得干硬,掉落在了草叶间。那些凋零的残花,在被她踏上之前,曾有过怎样的芬芳?她再懒得去想了。总归现在已没入泥土中,面目全非。和她是一样的命运。
她拨开面前的桂树枝,掩在枝叶后的一只小雀被她惊着,双翅扑打几下,急忙飞走了。
她心中冷笑,好迟钝的鸟。
所经之处方圆五十丈,本该生灵绝迹。但凡是能走能跑的活物,远远嗅着那一丝腥臭味,即便是瘸了腿折了翼,也该忙不迭地躲开才是。
立在死寂沉沉的山道间,她隔着面纱在唇际轻轻一拂,指腹下的触感冰凉坚硬,一时令她想起蜈蚣的脊背。她厌恶地抿嘴,盘踞在脸上的蜈蚣也随之猛地抽搐。
那副丑恶狰狞的容貌她早已习惯了,却还时不时怀揣着些许天真,期待某时某刻,某个醒来的瞬间,能在镜中看见从前的自己。然而,这却是一场永远不得惊醒的噩梦。
迟疑中,她仿佛听见山谷中传来一声叮咛弦响。
是他吗?她急忙往谷底走去,脚下大步流星,一如当年追逐着他的琴声与歌谣,不顾一切地狂奔在草叶花丛间,唯恐迟一步,错失与他相见的时机。
她有多久没见着他了?这一年里他杳无音信,恐怕连她堕落成魔、容颜尽毁的因由经过,他都不晓得。看着如今的她,想必他会苦笑着说:“夭月,你为何总是这么傻?”
那一片山谷间的空地,是他平素弹琴时坐惯了的地方。再转过一丛矮桂,便该到了。可仅仅隔着这数十丈远,她却停下了脚步。
从前她被蛇族唾弃时,他怜惜她是半人半妖,过得孤苦,于是每每与她弹琴做伴,转眼已庇护了她数千个年头。
如今她修习不精堕落为魔,仙族中,人人得而诛之。见着这样丑陋的她,难道还要叫他再怜惜一次么?
她宁愿他要打要杀,也不愿他的眉眼间,一次又一次流露出愧疚与怜惜的神情。
她举足不前犹豫了许久。可在那一声虚弦之后,再没有琴声传来,山谷底下重又归于死寂。平静了许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先前的弦响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果然,绕过桂丛,那棵常年被他靠在身后的桂树,只是孤伶伶地立着。
他又怎么会来呢?这是至关重要的时期。他巴巴等了两万余年,只为等来即将到来的深冬。他命里的那人,终于该来了。他的一曲花嫁,也再不是无魂之曲……
那年,她还是蛇妖,封郁已是上仙之尊。
她最爱的就是金秋香桂漫山的日子。在那样的时节里,他每日都会带着凤头瑶琴奔赴蛇山,一来是为了赏桂弹琴,二来是为了陪她说话消遣。
她精修蛇元得以化成人形后,早已不是从前任人欺负的一尾杏黄小蛇了。他却依旧把她视作孩童,总拿自制的桂花蜜糖来哄她。她一面吃着,一面对他讲起山野间的琐碎小事。譬如谁家的雌鸟把自己产下的鸟蛋从树上踹了下来,譬如她蜗居的蛇洞外新长出一朵奇臭无比的花,随风灌入的恶臭每日把她熏得死去活来。她宿居蛇山,山间无外乎都是些芝麻大的闲事,连她自己说着都觉得无趣得很。但封郁在一边听着,却时不时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他是天家皇子,行走于喧嚣的九重天庭,每每引人侧目受人敬仰,应当是悠哉潇洒的。但比起独自居住山野的她,不知为何,封郁反倒落寞许多。那些寂寥好似旷古而来,被他小心藏掖在笑容的深处,只偶尔会从眼底飘渺而出,让她有所知觉。
他自诩卦数通天,却算不得有关于她的一切。她所说的每字每句都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困扰,亦让他惊喜。她是知道的,他喜欢看她活脱的样子,也喜欢听她说话。于是在封郁的面前,她抛却了安静的本性,为了引他发笑而喋喋不休,唯恐两人相对时有片刻的沉默。
但是,倘若她问及他的事,他却总是寥寥几句敷衍而过,或是低头不语,只默默借琴抒怀。
她虽不通音律,但常年看惯了封郁抚琴时的侧影,往往仅凭他侧脸的一丝神情,便能分辨出每一曲蕴含的情思。她听他弹过许多曲子,其中有一曲,被他当作日课,每天都要反复弹奏几遍。正是这特别的琴曲,当年吸引着她来到了他的身边。也唯独在弹起这一曲时,他眼中的神色,又似茫然又似痴迷,交织在脸上,却变成了她不能读懂的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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