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绮罗香分节阅读2

    城外往南五里一岗十里一哨,她只得绕道往东走,还未走出太久,只听前后行人议论纷纷,待回首一看,只见南边一道浓烟冲天而起,那起火的正是宁慧藏身的矮山。

    此时清点,同行之人顺利出城的不过五人,她自知仅凭这几个人想要救人几无可能,而况一旦她们有所举动,周围哨点报知城中,其余人等想出城支援便难了。

    可情势危急,她又关心则乱,也不再隐藏,只顾纵身而起,往高处掠去,山群那边早被浓烟遮蔽,看不清起火的到底是那一座山林,近处行人攒聚,吵吵嚷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顾隔空旁观。她只看得不远处有两辆马车,当即过去抢夺马匹。

    这等危机时刻,她才不顾什么仁义之礼,撇下马车里大惊小叫一众女子,只顾骑马往那山边狂奔。回首之际,但见后面已有三人乘马追来,剩余二人落在最后,正与人缠斗。此次同行之人都是世子精挑细选,纵使功夫不如她这等惯常取人性命的杀手,但与二公子宁敬手下招徕而来的人相斗,也不至悬殊过大。

    没有后顾之忧,她正好身心投入去救人。

    一路阻碍不断,可见宁敬的人辗转寻人不到,才出此下策在沿路布控守株待兔,她心里喜忧参半,跑得大半的路,只觉身上黏黏腻腻一层冷汗。待到山脚之下,才看清着火的本只是有杜英树的山岗,然火势蔓延,宁慧藏身所在的山崖下也已有树木燃烧,只怕不过片刻,那座山崖也要困于火海了。

    她带宁慧来此处躲藏时对此处地势已摸得透熟,此时马儿畏惧火势,只顾嘶鸣却半步也不肯向前了,她索性弃马步行,尽捡山势低洼有水流处疾行,这些地方草木潮湿,几无火势。然宁敬手下围困山岗的人也大多躲在此处,一见她也不管不问,一抢而上尽成围攻之势。

    她伪装地面目全非,别人并未认出她来,只是上面有命,烧山之时若有人硬闯,斩得一首便得白银五十两。她尚不知她的人头在宁敬处悬赏白银千两,满够忠厚朴实之家几辈之用,众人若知这闯山之人就是她流景,只怕更加拼命。

    她早已抱定注意不恋战,待留意到近处有人跟来,料想是世子宁荼的那几个人随后赶到,急忙虚晃一招,拼的挨着对方一剑,近身只将两人头骨拍碎,抢出包围圈来,足下不停,只往山里狂奔。

    身后还有人紧追不舍,怎奈脚程不如她,渐被她甩在身后。往里一段倒是畅行无阻,直到那山崖下时,才见有人耐不住火势熏烤,就着涧边清流只顾往身上浇水,她眼看火势越来越盛,心下焦急,脚步声也重,早已惊动敌人。

    怎知那群人回首一看见她,俱像见了怪物一般都是一滞,她不管不顾,只解下外衫往那山涧里头浸湿,又将湿衣上的水往衣衫上淋去。

    众人初时听见声响回头,只见火光映天之下一个人犹如地狱恶鬼一般出现在眼前,这人衣衫破败,血渍遍染,脸上污浊不堪,神情凶恶,背后一把大刀更显阴森,都有些拿不准这人到底是人是鬼,俱是一怔。待看得她取水浸衣,水珠蹭上脸庞,看见她被火炙烤的通红的脸颊,才醒觉这凶煞怪物是个要闯山的人,遂齐发一声喊,围攻过来。

    但见这人却从容不迫,将已浸得湿透的衣衫往身上一裹,足尖一点,拔地而起,却不往他们瞧上一眼,直掠过他们头顶,不顾大火炙烧,借势在燃烧的树梢上一踩,径往火海里闯了进去。

    众人目瞪口呆,原以为来的人凶神恶煞是来拼命的,却不想人家不是拼命,却是直接来送死的。扼腕叹息之余却也觉得心惊。

    流景闯进火海,早已顾不得身上到底几处被烧伤,穿过层层热浪,只往地上一滚,待身上明火尽灭,想起身时才觉四肢百骸无处不是疼的钻心,几乎站立不起。

    她此时全凭一口气,往前爬行一尚,才扶着未起火的树木跪起来,膝行一段,眼见宁慧藏身的山谷入口就在眼前,心里欢喜,竟也扶着树木山石勉强站立起来,此时身后再也没有敌人偷袭,她全副身心都用来催促自己前行,终于够到谷口那突出的岩石。

    ☆、莫共花发

    流景但觉,连做梦都是疼到恨不能立时死去。也或许已然死去。

    据说但凡作恶之人,死后必到十八层地狱,受万仞穿身,烈火焚烧,万世不得轮回之苦,她生时造下不少杀孽,这是一罪。身受千离园教习之恩,又受珪园衣食之养,不思忠信以报,却在危难之际忠于王府,置恩主与不顾,又是一罪。身在王府多受郡主信任依赖,却又私通珪园暗传情报,不仁不信,更是一罪。

    罪责如此,故死后比生时更为痛楚。生时尚有求死来解脱,这般死后遭天道惩戒,却是躲无可躲,避无处避了。她只有咬牙苦捱,连呻|吟都没有声音。或许她早受拔舌之刑,以惩她在宁慧身边时言不由衷多有虚妄的罪责。她生生世世再也不得有只言片语。

    可是宁慧,即便只是提及这两个字,她都觉得像把一颗心活生生摘出来,放在在火上慢慢炙烤一样,这疼痛比身上任何地方疼的更加厉害,她无法忍受,想歇斯底里地叫喊,可嗓子眼里没有半点声音,唯有眼中有泪,眼眶都是疼得犹如裂开。

    可这宁慧两个字,犹自一遍一遍敲在她天灵盖上,叫她铭记。

    她只记得那日漫天的大火,记得自己纵身一跃进入火场时的决心,到底有没有救了宁慧呢?她都不记得了。后来的事,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茫然。

    她想,倘若已救得宁慧,死的只是她一个,那她沉在这地底深处受百般苦楚,已与宁慧天人永隔。

    倘若未救得呢?宁慧她纵使已香消玉殒,也不会和她一起沉沦地狱,她只怕已早入轮回。

    那她与宁慧,也是一别无期了。

    倘宁慧有轮回,上天垂怜,必赐她明亮双眸,再不受失明之苦。

    想到此只觉那颗被烈火炙烤的心已支离破碎,痛到昏厥了。

    不知多久,隐隐觉得有那样一双手在她身上游走,从额角眉梢,到脸颊脖颈,甚而胸口肋下,那双手所到之处一时极为冰凉,大大缓解她身上摆脱不了的痛楚,一时却是温热,来回摩挲,叫她觉得一点点温柔的痒,舒适得将浑身紧绷的筋骨放松一点了。难道,竟还活着。

    也有极痛的时候,那双手所到之处犹如在肌肤烧焦之处再行切割,痛到她汗出如浆,几近抽搐,这时总有那一抹温热贴着她的额角,轻轻抚慰,她不熟悉那贴在她额上的温热来自何人,却对此时鼻尖萦绕的暗香深铭于心,她总能在那一缕若有似无的香味里镇定下来,甚而连那惨绝人寰的疼痛也不惧怕了。

    这时她倒隐隐有些期盼那个痛到生死不能的时候,期盼在那暗香萦萦时能伸出双臂拥抱,或许就能温香软玉满盈怀抱,如此她才算死也瞑目。

    然而不能。

    时间久长之后,她像是连身体也不存在了,只有灵魂上无法解除的疼痛,她没有臂膀胸膛,不能拥抱,没有腿脚腰肢,不能行走奔跑。她唯有闻到那抹来去无踪的香味,连眼泪,最初之后,亦不复存在。

    然而一日里她身边却有了声音,是个丫鬟稚嫩的声调,“公主,王爷请您过去,说是又有新大夫,小的留在这里,自会小心照料姐姐。”

    她继而听见那清冷的调子里平静的情绪:“秋红,流景她……”她心中激荡难忍,宁慧还活着!她流景也还活着,她几乎屏着呼吸要听宁慧说下去,却听她住了口,极轻极短地笑叹了一声,几乎不为人察觉的情绪,片刻便是平静,淡淡地,“去回王爷,款待大夫,我随后就到。”

    那小小的稚嫩的丫鬟应了一声是,她听不到脚步声,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应是合上了。良久良久,屋里半点动静也没有,她猜不透她是否还在,在做什么,她想挣扎着睁开眼睛也不能,焦急地要喘不过气了。

    一只略有些冰凉的手抚上她额角,抚上她脸颊,那清冷的声音就萦绕在耳边了,带着温热的气息呵在她耳根边,“流景,流景!你还活着,方才那一瞬我说出你的名字,你是没有回应,我却觉得你是听到了,你还活着,你就要醒过来了!”她讲得如此肯定平静,而又理所当然。

    然而即使流景用尽全力,却是半分也无法回应,瞬时焦急到冷汗潸然,那双手又握着她的手了,“你不用急。大哥哥已自封宁王,争得半壁江山,我们能聘地天下名医来照看你,你不必着急。”她甚而微笑,“我听闻珪园倾覆之日,葛素逃了出去,我已命人暗中寻访,有她在,你定能不会死。”

    流景平静下来,一室寂静里才觉此刻的好处,假若此时清醒,反倒不知该作何回应了。宁慧年纪虽小,向来都镇定平淡,什么万死不辞以报大恩的话她未必肯听,自己只怕也难出口,主仆知遇之情至此,剩余的那些她自己都不能去理清的心思却要怎样说明?

    她原是珪园的人,宁慧究竟是知而不究,还是全然未知?叛珪园而忠王府,又该作何解释?她惯善暗杀,却与诡计辩驳之道甚是生疏,宁慧心思缜密,倘若不是理据充实,又怎欺瞒的过去!

    可事已至此,她早已心乱如麻,全无理据可讲。

    不如睡过去,梦里温柔不少。

    ☆、心字成灰

    流景从昏沉中醒来,全赖身上剜骨一般的疼痛,醒来那一瞬听到的却是一声极愉快的笑,一人轻轻巧巧地说:“你瞧,活着的,眼皮在动,约莫是要醒了!”

    有些熟识到如附骨髓的东西,即便只是一丝气味,也能轻易叫人识别,譬如看着别人这等痛苦还能谈笑风生幸灾乐祸地如此自然的,她只认识一个葛素。听她那自满的语气,她甚而都不愿意醒了。

    可是大概,葛素这话是说给那一个人听,她浑身疼到麻木时诸事不辨,这一时却紧张起来,竟然能听到屋子里那沉静的呼吸声,那熟悉的,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暗香的呼吸声,她需要醒来,看到那一张淡然素净的脸庞,需要确认,这个人是真真正正的被自己用半条命,换了下来。

    然而眼帘重似千金,她听到身边脚步纷沓,塌边被褥一陷,那幽幽冷冷的香味离得更近一分,衣袖窸窣,一抹清凉摸索过她的脸庞,终于落在她的眼帘上,“流景。”她清冷的而平静的声音,“你还活着。” 听不出是叹息还是感慨。

    流景不知哪来的力气睁开双眸,眼前是一只离得极近的白净细嫩的手,透过那只手的指缝才看得见屋里绰约的景象,宁慧淡绿的衣衫,葛素一个青黑的衣角,帘幕四垂,光线昏沉,一室寂静。

    “你睡得一晌好觉。”宁慧收回那一只手,语气闲闲,仿佛她不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巨变。自双目失明宁慧便苦练听音辨形,虽不精准,但较普遍失明者好过许多,她那一双眼眸总能落在人的脸上,眸中流光溢彩,不明就里者谁也看不出她其实视而不见。

    此时这一双眼眸落在流景身上,其中的情绪暗夜里奔涌的河一样倾泻在她脸上,明明,那一双眼眸中七情俱全,可她的语气那样淡那样淡,仿佛诸事都不会萦绕在心。

    流景早已习惯宁慧这样的平静,却难掩伤怀。她嗓子嘶哑,开口只得一个残破的音节,啊的一声,寒树上的老鸦一般。她看见宁慧抿着嘴笑了,“倘若毛毛和翠翠尚在,该叫她们来听一听。”

    流景:“……”

    早前宁慧身边有两个贴身的小丫鬟,她刚到宁慧身边时宁慧要赐名,她静跪半晌,只听她幽幽淡淡道:“不如就叫流景。流年似景,光阴匆匆。”

    那时她尚是装扮成男子,身份未露,闻言心里大惊,恳求她:“这名字拗口,不如改个更易叫些的。”她虽未抬头,但也能察觉宁慧此时嘴角的笑意,“我与起名赐字最不精通,她两个跟我十许年,便叫毛毛和翠翠。”

    流景眉头微蹙,也察觉宁慧身后那两个丫头气息极是隐忍,大概在憋笑,宁慧却依旧意态闲闲,“你要简易的,不如就叫红红。”

    她尚未出声,身后那两个丫鬟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知宁慧是捉弄,脸上竟是微热,只得叩首,“属下明白。”站起身来,便见宁慧身后那鹅黄衫子的小丫鬟扮着鬼脸,唇角轻轻吐出两字,“呆子!”白嫩的手指在脸颊上刮了又刮,是在羞她。

    她向来寡言,潜进王府怕露身份,更是三缄其口,只管埋头苦干差事,谁人都与她淡漠疏远,唯有那两个丫头,作怪一般抓着她不放,风吹草动都要到倒宁慧面前告状,她总得辩驳,据实而讲,也能叫小丫鬟哑口无言,那时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扬言:“就该先灌她哑药,再来对质!”如今她卧病榻上,不得出声,可惜那两个小姑娘早已不在。

    她还望着宁慧那张清秀脸庞出神,便听葛素一声咳嗽:“公主,可否稍后再叙,我还需要……”宁慧不待她说完便起身让开,“秋红,伺候好葛神医。”那小小的丫鬟应一声是,便见人影一错,葛素已经靠近,她那一张脸上方才明明是笑意妍妍,目光落到流景脸上时已是冰冷沉肃,“这里暂不要人伺候,还请公主回避。”流景下意识闭上双目,侧转了头。

    一阵脚步窸窣衣袂摩挲,这屋里的人都走了出去,只剩她和葛素,室里极静,她直觉两道极锐利的目光停在她脸上,正将她一刀一刀凌迟。眼前这人是曾和自己一起历经千锤百炼艰辛长大的姐妹,却也是自己背弃的珪园的一份子,她不知如何面对,只得逃避。

    极快地,她觉得颈上一疼,便听葛素冷冷哼了一声,“你可知这针上是我葛素独门毒药‘倾城一笑’?我只需再刺进半分,你便必死无疑?”

    葛素要杀她?流景倏尔抬眼,却见这张熟悉的明艳的脸庞上,一道极细的伤痕从额角而下,直至腮边,贯穿大半脸庞。大抵是她眼中惊愕刺痛葛素,葛素反而笑了,细长素白手指轻轻拂过自己脸上伤痕,“难看?”

    流景微微错开了目光。葛素却伸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用力扳过她的脸庞,流景避无可避,只得对上那一道触目的伤痕,大约是刀伤,当时必定伤的极重,否则凭葛素手段,怎会至今还留下疤痕。

    “不错,是刀伤。”葛素那握着毒针的手在她颈项间徘徊,“当时珪园混战,死伤极重,就连千面大人与琪殇大人,也无可幸免。”她再次抚摸脸上旧日伤痕,“当日醒来时刚落过雨,一眼就在水潭里照见我这张脸,伤口狰狞,深可见骨,惨不忍睹……你可知道,那时我恨不得已经死了!”

    流景不语,眼眶微润。

    葛素:“死不了就得活着。千离园教我十数年,只教会我杀人,却没教会我自杀。”她恨恨一笑,“只是不知王府有什么荣华富贵绊住了你!只怕你从始至今,从未像为王府卖力那般为珪园卖过力!”

    “流景,世人常说我们这等人无父无母,无信无义,唯利是图,草菅人命,黑暗如地狱恶鬼,原来并没有错!”葛素这般义愤填膺,流景始料未及,她无言以对,直觉葛素那根针已刺进脖颈,她无力挣扎,只得闭目待死。

    忽然细物破空之声顿起,葛素已极快地躲闪在侧,她侧首看时,竟是宁慧手执长鞭,一脸肃杀立于当地。屋外脚步纷沓,显然已被重重围住。

    葛素冷笑一声,“看来是要鱼死网破了!”

    宁慧平静如旧,“葛神医说笑,哥哥尚汤王之仁,北面未围。”

    葛素只哼一声,疾驰而去。

    ☆、弹指事变

    流景未料到宁慧使鞭还有如此威势。

    她初到宁慧身边时,宁慧连挥鞭打人都是生疏,辫梢转个圈都能落到她自己身上去。但也全赖葛素并未下定主意要杀她,否则仅凭宁慧又怎能迫地葛素退却。

    那么,葛素的话,宁慧又听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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