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点,你小子至今没有头绪罢,”那人似乎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干咳一声,“娄英秀武功罩门何在,这天底下除了她师父,恐怕没人晓得。
“而她师父,据说已死了二十多年了。”
“阁下若不愿告知,也无需刻意戏弄在下。”百里登风原以为能听到些许机密,没想到这人绕来绕去,净说些无用的废话。他泛起几分火气,与其与他兜圈子,不如攻其不备,将其擒获,再从容逼问所劫之人下落。当下微微错开一步,右肩一沉,伺机而动。
“小子,你心里恐怕想着要找机会制住老夫,再逼问那娃娃关在何处罢。”那人再次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未待他反应,嘿嘿笑了笑,“戎武山千峰万壑,藏人之处无数,娄英秀对他又甚是重视。莫说老夫,就连办事的小娘们,也未必知道。你若打草惊蛇,娄英秀一怒之下,将那娃娃杀了,百里少侠可如愿否?”
那人不顾他心中翻腾的情绪,继续说道:“她师父虽不在人世,却留下两个女儿。小的今年也有二十了罢,右边锁骨处生了一个红色胎记,状如兰花。”
雪又下大了,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天色已然全黑,雪夜无月,勉力只能看见群山连绵的影子。
“阁下似乎熟知内情,若与山匪一路,在下怎知方才所言真伪?”百里登风急急出言,那人似有去意,他此问一是拖延,二是激将。
“你信与不信,都只有依老夫之言行事。嘿嘿,”那人全不中计,怪笑数声,“这树后有块罗盘,小子拿着下山去罢。”话音未落,声音已渐远。
“等等——”百里登风方欲拔足追赶,一阵风雪迎面吹来。他被吹得睁不开眼,只得在原地背过身去。等风势稍息,他摸索着挪到树前,伸手将罗盘摸到怀里。极目四望,只见群山幢幢如鬼影,他又哪里去寻半个人影?
☆、(十)
(十)
百里登风下到山下,已是后半夜。风雪渐息,天边闪出几颗星子,发出微弱的光芒。虽无皓月,好在积雪反光,将周遭映得蓝莹莹一片。百里登风环顾四周,知已行至纵淮镇地界。他来时匆忙,并未多加留心,此时才发现周围寂寂无人,无灯无声。百里登风运起内力细听,耳畔非但未闻更夫巡夜,更是连半丝呼吸也无。又走了几步,抬眼看到一处勾栏之地,此刻朱门深锁,漆黑一片。既无清歌夜弦,更无人声笑语。风停了,颗颗细雪自空中缓缓落下,他站在原地,一时耳中竟只有雪落之声,伴随自己绵长的呼吸。百里登风苦笑一声,反倒生出几分况味。凄凄寒夜,若能静心在这空城中听雪既是难事,亦是美事,可惜他孤身一人,大煞风景。若有美酒与人共饮,有良友共赏雪夜,才不称憾事。半月之前,他还与人月下听箫、山中观雨,岂料世事无常,不知那人今在何处,可有遭遇不测?他心中百味陈杂,到最后都成了苦涩。
百里登风且行且叹,不觉来到了一处院落。他认出是曲家,伸手推了推柴门,柴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门同样没锁,里面空无一人,床榻上、灶台上都蒙了一层土。百里登风不敢再想,将门关好,走了出去。转身之际,他忽瞥见巷尾点着一只灯笼,纱面积了雪,所幸烛焰未灭,在寒夜之中发出微光。百里登风精神一振,疾步掠至近前,抬眼见牌匾上写着“如归客栈”四字,大喜过望,如饥者得珍馐,当即伸手在门扉上敲了几敲。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一阵窸窣声,一点灯光移到门口,一个苍老的人声响起:“客官可是要住店?”
“正是,劳驾店家开开门。”
店家听到是个清朗的男声,言语客气,放下心来。落下门闩,将门拉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个佝偻老者,须发皆白,肩头披着一件半旧棉袄,手举一只烛台。老人双眼浑浊,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虽满头是雪、形容狼狈,却神态端闲,教人无端信赖。老人觉得不像山匪,遂让开身子,招呼客官进屋。
“老丈,不知可有空房?”
“唉,房间几乎全空着。雪天潮湿,客官请上楼。”老人执灯在前面引路,絮絮说道,“客官不像本地人,这几年镇上不知撞了什么煞星,山匪一茬又一茬,前面抢新娘的刚走,又来了抢后生的,造孽哟……”
老人摸出“地”字房的钥匙,颤抖着开了门:“小伙子,我看你年轻英俊,可要更加小心,莫给山匪抢去。据说那女魔头最喜欢你这样的俊朗后生,抢去可就没命了哟。”
百里登风心中一暖,这店家倒是和善。他隐隐听见隔壁“天”字房中传来阵阵稳定的呼吸声,似有人安眠。忍不住问道:“‘天’字房中还有住客?”
“晚上早些时候,来了个年轻公子。不过他只住一晚。客官若不喜‘地’字房,待明日老朽将房间打扫出来,便可给客官换房。”
“不必了,在下不过随口一问,怎敢再劳烦老丈。”百里登风走到房间里,见屋子虽小,却打扫得甚是干净。老人送来热水,将钥匙交给他,转身去了。嘴里念叨“天好时不见来一个,下雪了却一下来了倆。现在的客人,难道都喜欢捡着下雪天出门?”
百里登风哑然失笑。他取过水简单洗漱一番,困倦之意阵阵袭来,双目一合,沉沉睡去。
一宿无梦。百里登风醒来之时,天光乍破。虽离日出还差几刻,街上积雪却将室内映得甚亮。他下得楼来,见大堂中摆着数张方桌,每张方桌配四条长凳,此刻却统统翻过来摆在桌上,只有离柜台最近的几张桌子周围还好好摆着。老掌柜见他下楼,开口问道:“客官可要用些早点?”
百里登风微一点头:“劳烦老丈了。”
他捡了张方桌坐下,没过多时,店家就端上馍馍白粥,一碟咸菜。老人搓着手,赧然开口:“小店只有老朽一人打理,有时难免顾不周全。饭食粗陋,让公子见笑了。”
百里登风咬了一口馍馍,食物口感粗硬,他越嚼越干,喝了口粥,勉强咽下,只觉粗砺如割喉。馍馍粗面所制,细看还掺了些许麸皮。那粥亦是清可见底,米粒少得可怜。他方知“粗陋”二字,绝非谦辞。
“既然这样,老丈又年事已高,何不雇个伙计,您也可安享天年。”百里登风又咽下一口,只觉食道一片火辣,火辣中还泛出些许甜意,或许是喉咙被割破了。
“唉,以前也有个伙计。自从山匪闹起来,老朽不忍他遭毒手,就早早打发走了,剩老朽一人照管小店。”
老人用抹布擦着柜台,继续说道:“老朽世代都住在镇上,靠着这家客栈糊口。年景好的时候,一天的流水能有十几两银子,那时阿月在,归儿也在,”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后来,阿月没了,归儿娶了临镇的姑娘,他不愿经营祖业,就去临镇做生意,忙得也不来看我老头。”
百里登风心中恻恻。眼前老人劳碌一生,最终却得了一个妻亡子离的下场,老来还要每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若真有天道,为何不见矜怜?他一叹,转念想到世事难测,他今日在此怜悯别人,却不知自己未来又是何境遇。
老人把抹布晾上,面朝门口坐下。此时天已大亮,朝阳照到雪上甚是刺眼。他歪着头,浑浊的眼睛半眯着,遥遥望向门外,不知是在追思遥远的往事,还是期盼爱子回家的马蹄。
“归儿从小就是个孝顺孩子,镇上来的人少,年景一年差似一年,他不愿接手我也不怨他。这几年不太平,我更加不让他来。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不怕山匪抓,这祖业,老朽能多干一天是一天。唉,只怕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了。”他闭上眼,皱纹和白发在阳光下纤毫毕现。老人身子佝偻着,表情无悲无喜,像一本翻旧的书,又像他居住的镇。
百里登风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第一次感觉言语如此苍白。一切安慰之辞放到这人面前都显得浅薄而多余,是了,无力的言语焉能与时间的打磨抗衡?
老人忽转头冲百里登风笑道:“老头子上了年纪就爱啰嗦,公子肯耐心听已是老朽的造化,这房间就算是老朽请公子住的,还望公子赏老头子几分薄面。”
百里登风自然不肯,方欲推辞,却听得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冷淡的声音由远及近:“昨日要你备的马草,可备好了?”
百里登风回头一看,说话者蓝发白袍,肩头配羽,此刻恰好也朝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甫一交会,顿时愣在当场。
“两位认识?”老掌柜见他二人相顾无言,只知呆呆站在原地,似乎是久别重逢,眼神却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愫,像是朋友,又像比朋友更近一层。心中疑惑,不由得出言相询。
“之前认识。”
“他是我朋友。”
百里登风和单雨童同时开口,继而同时一愣。单雨童未料会在这里再见到他,心中百感交集,一句“他是我朋友”未经思索,脱口而出。话音落地他才意识到,这人在自己心里竟走得这般远了。他不知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只知在见到他的刹那,内心一阵欢喜。百里登风见他无恙,心下稍定,却听那人问道:“你怎到了此处?”
他拉单雨童在桌边坐下,后者自怀中取出一方巾帕,擦了擦长凳,方才落座。
百里登风遂将下山之后的遭遇讲了一番,末了叹道:“你来这里是因为雨真罢。只是不知娄英秀何时有了如此厉害的爪牙,竟能从你眼皮底下把人带走。”
“……”单雨童默默不语,百里登风料想那女子必定武功极高,是以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见单雨童孤身一人,心中动了一动:“玄霜姑娘没与你一起么?”
“掳走雨真的,正是玄霜。”
“什么?她为何……”百里登风大吃一惊,却又想到以单雨童武功之高、心思之细,寻常人一近居处就会被他发觉,遑论劫人。而玄霜深爱单兄,怎会做出此等反常之事?
“她已投身娄英秀麾下。”单雨童闭了闭眼,叹息般开口。未待百里登风反应,他睁开眼凝视着他:“锁骨处有兰花胎记的姑娘,我只认得一位。”
“不错。只是听那神秘人说她们师父作古已久,纵然我们找到凌姣,她也未必能说出多少有关‘锦衾寒’的消息。况且……”
“况且燕姑娘并非甲子直亲女,只是知晓此事的人不多。那神秘人若不知此节,倒也合乎情理。听你描述,他似是山匪中人,他的话,焉可置信?”单雨童淡淡,话锋一转,“不过事到如今,知己不知彼。无论是真是假,单某都要去甲府一探究竟。”
“此处去甲府,往返也要耽搁几日。若他们不利雨真……”
“玄霜给了我十五日的期限。算上今天,已过去三日。若快马加鞭,来回也要三日。”单雨童悠悠开口,目光空寂辽远,如雪后的天空。他见百里登风望着他不言,微微一笑:“放心。她既要我上山,我出现之前,雨真就无性命之忧。”
百里登风被他这一笑晃得有些晕,他迷迷糊糊地想:难怪这人成日冷若冰霜,这一笑若教人看见,恐怕刀山油锅都肯为他去得。转念又想,他恋人倒戈,弟弟被掳,这几日必是心忧如焚。他口中虽说着放心,难道心中的焦虑会比我的少么?百里登风再次感到了言语的贫乏,他虽欲说些慰语,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走罢。”单雨童放下一锭银子,自后院牵出一匹马来。百里登风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时骑上了马,难道是嫌轻功累人,故而寻了这位马兄代步?”
单雨童知他改不了玩笑的本性,懒得理他,翻身上马。那人也不觉尴尬,自说自话:“马兄马兄,有在下陪你,你也不寂寞。”
马儿打了个响鼻,甩甩脑袋,沿街向前走去。积雪还未全化,恰能没过马蹄,是以单雨童未能疾驰,而是缓缓而行。街上空荡荡的,两侧房屋鳞次,门户皆锁。百里登风牵过马缰,在前面引路。他主动做人马仆,心中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而甘之如饴,觉得这种同行的机会十分难得。长街寂静无声,积雪绵延如毯,他只愿这条路再长一些才好。
“不过一个月,纵淮镇竟成了一座空城。”单雨童骑在马上,积雪无人打扫,雪地上只有一人一马的足印。之前这里虽谈不上繁华,但也算热闹。如今却寂寂寥寥,满眼灰败。他心中伤感,就算他们能成功找到克敌之法,镇子要恢复如初也需数年。到那时自己能不能看到,还是未知。
“否终泰复。若你我此行顺利,何愁这里不能生机再来?”百里登风回头看去,雪光将这人的脸映得更加苍白,衬得嘴唇愈发红润。他遥遥望向长街尽头,金青色的眼瞳将一切情绪收束在内,像平静的水面。
“弱不胜衣”。百里登风脑中忽然跳出这四个字。他随即暗笑,纵然他隐约觉得单雨童较以往有些不同,这四个字也是决计不能安在这人身上的。
☆、(十一)
(十一)
两人渐渐行出纵淮镇地界。积雪遂消,阳光和暖,又是一副春末夏初的好景色。马蹄一踏上坚实的土地,忍不住撒起欢来。百里登风有些吃不消,跟马打起商量:“马兄,你走得慢点,客栈的马草哪有地上的青草好吃?你我本同命,相煎何太急啊。”
马儿当然没有依言,哒哒一路小跑。百里登风只得随着运起轻功,打算捱到下个城镇买马。至于还有多远,他举目望去,但见一川烟草、水色接天,往来只有稀疏的行人,还不见城镇的影子。百里登风只恨自己不会缩地成寸,好将路途变得再近些。
“上来罢。”
百里登风听而不闻,只顾牵着马缰直奔。他暗笑自己莫非是糊涂了,大白天的也会幻听?
“我叫你上来,你没听到么,”单雨童见那人没有反应,不禁生出一丝恼怒。他见他奔得辛苦,这才好意请他同骑。哪知这人居然佯装不闻,“还是你宁愿追着马跑,也不肯上来?”
百里登风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翻身跃上马背。
马鞍坐一人尚嫌宽裕,两人就有些挤了。单雨童坐在前面手拉缰绳,脚踩马镫,百里登风双脚悬空,两臂不知该往哪里摆。马鞍两头翘起,中间凹陷,百里登风只得紧贴那人后背。他比单雨童高些,垂目可见他蓝色的发顶。他方才还渴求能将路途变短些,现在反而盼着这条路越长越好。这人果然变了,若放在以往,旁人稍加接近就会惹他不悦,今日竟能与人同骑,想是玄霜的事对他刺激颇大,方有了如此惊人的改变。孰不知在单雨童心里,百里登风已不算“旁人”了。
马儿忽然一个急停。百里登风上半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倒去,下意识伸臂揽住了那人腰身。他的嘴唇自单雨童耳侧擦过,下巴恰好搁在那人肩上。百里登风肩膀较单雨童略宽,此刻将他抱在怀里,竟像单雨童主动依在他身上一样。他只觉怀中腰肢劲瘦有力,两臂正可环抱。百里登风的脸在一瞬间挨上了单雨童脸颊,那人肌肤似软玉一般,带着温热,却又比羊脂白玉还要细腻。他浑身血液奔流,耳畔只能听到一声声“砰砰”的心跳。一股熟悉的木叶清香萦绕鼻端,恰似注入一针兴奋剂,使他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跳到怀中抱着的身体里。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百里登风骤然惊醒,自己竟忘了松手。他连忙松开双臂向后退去,却忘了他们同乘一骑,退得再远也是挨着的。隔着衣服,百里登风碰到他每一寸的肌肤都条件反射地绷紧,僵硬得不能动弹。百里登风口中讷讷,心中想着该陪个不是,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这人恼得耳朵都红了,不知一会儿又会想出什么谮言挖苦自己。踌躇间,余光瞥见一条青色蛇尾,自马蹄前缓缓游过,隐入路边的草丛中。
单雨童一夹马腹,马儿再度跑起。百里登风心中惴惴,单雨童却只是催马前行,直到城镇映入眼帘,始终未置一言。
两人找了家店用罢午膳,百里登风买了匹马,出城并辔而行。
单雨童一路默默无话,百里登风偷眼看去,见他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心中更加忐忑。他试探着开了口:“以我们现在的脚程,明日黄昏便可到达。今夜不妨在下个镇子歇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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