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她,也一样。
也或许正因为是她,他才没有拒绝她去摘花。
因为越是在乎的人,这样的时候,他才越不愿意她在身旁。
因为有些事有些话,只有自己时才做得出说得出。
所以司季夏没有阻拦冬暖故,也没有随她一起去。
冬暖故离开了,司季夏还是在坟冢前立了少顷,这才慢慢屈膝,在坟冢前跪坐下身,将香烛点上,将果品摆好,再将纸钱拿出来点燃上。
火光映在司季夏墨色的眸子里,有些红。
风吹着纸钱燃烧过的黑灰,在坟冢前打着旋儿。
纸钱点燃了,司季夏怔怔看着自己手里的纸钱一会儿,将它们暂且先放回到包袱里,用镰刀压上,随后只见他抬手伸手自己的颈后,解下了一样什么东西来。
一条细绳带,中间坠着一块墨玉佩。
这是冬暖故替他挂在脖子上的墨玉佩。
此刻司季夏将绳带打了一个结,将这块墨玉佩,挂到了“婉莹之墓”的墓碑上,又是定定看了那块已经挂在了墓碑上墨玉佩片刻,而后拿起了包袱里的那只半臂长短锁着铜锁的黑漆小木盒,欲站起身时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不是阿暖的脚步声。
司季夏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寒,却未即刻转身,反是在等待那脚步声的靠近。
那急切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忽听得有震惊到了极点而颤抖的声音和着脚步声响起。
“那块玉佩——谁,谁挂到那儿的!?”
是女子的声音,惊骇并着颤抖,“是,是你的玉佩!?”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司季夏缓缓转过了身,他看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双美丽却又尽是惊骇的眼睛。
一双本是笑得柔软妩媚摄人魂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司季夏,当她看到司季夏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空荡荡右边袖管及他左手里拿着的那只半臂长短的黑漆小木盒时,那双美丽的眼睛竟是瞪得比铜铃还大,惊骇亦更甚,就像她见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怪物一般!
这双眼睛,是属于云绿水的。
司季夏见过,所以他记得。
只是此刻的云绿水不再温软美丽,她的发髻已乱且散落下大半,头上朱钗歪斜,身上那光滑柔软的衣裳已被树枝或山石勾破,她的双脚上只见白袜却不见鞋子,白袜染血,她的脚底满是血,不难看出她是从上下一路狂奔到这儿来的。
她的面上有胭脂,此刻却完全掩盖不住她面上的惊惧惨白之色。
云绿水这样的面色这样的眼神,一瞬之间让司季夏想到了年幼时那些孩子看见他时的反应,让他的心猛地一紧。
他明明与眼前这个女人不相识,旁人见着他时候这样的反应他已见过很多,他本该早已习惯才是,现下却又为何觉得有些心慌?
“贵妃娘娘。”司季夏心中有些慌,面上却还是冷冷沉沉的。
他不知这个本该在深宫之中等着被判罪的女人为何会突然来到这断情崖上来,也不知她是如何离开的此刻正是让人插翅也难飞的王城的,更不知她见到他为何会这般惊骇,明明她这已是第四次见到他了,若要惊骇,早该在前一两次见到他时惊骇。
或者说,使她惊骇的不是他,而是他挂在墓碑上的那块墨玉佩。
云绿水的脚底已经被血染透,她此刻本该连行走都困难的,可她这一刻却是飞快地冲到了司季夏面前来,抓着司季夏的衣襟睁大了眼盯着他问,惊骇地问:“那块玉佩是不是你挂上去的!?那块玉佩是不是你的!?”
云绿水虽是这么问,却没想着要司季夏回答,只听她急急地接着道:“那块玉佩的一面上是不是刻着一个‘段’字!?另一面是不是刻着一只燕子和柳枝!?”
云绿水又惊又急地问着司季夏,立刻又低头看向他手里的那只黑漆小木盒,“这只木盒是不是李悔交给你的!?是不是!?”
已司季夏的身手,本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云绿水拂开,然他却迟迟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怔愣住了,愣得忘了反应,愣得他也微微睁大了眼,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正揪着他的衣襟好似一个疯妇般的云绿水。
因为她没有拿起那块玉佩来看就知道上边刻着什么,因为她只是看一眼他手上拿着的木盒便知道是李悔交给他的。
她若不是对这两样东西极为熟悉极为了解的话,又怎会只一眼就认得出来!?
而她为何会这么……熟悉?
正是这个问题让司季夏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竟是不敢往下想了。
可他不敢想,却不代表云绿水不说话。
且他不说话,让云绿水将他的衣襟揪得更紧,眼睛也瞪得更大,说出的话每一句每一个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捅在司季夏的心上身上,捅得他遍体鳞伤,捅得他根本就忘了呼吸更忘了反应。
“你从南蜀国来的是不是?你生下来的地方在南蜀国水月县的小希山是不是?养你的人是一对药农夫妇是不是?你生下来就没有右臂的是不是?你去过了东陵郡的侯府是不是?你见过了阿理那孩子了是不是?”
云绿水愈问到后边,她的眼睛就睁得愈大,将司季夏的衣襟也揪得更用力一分,而她的每问一个“是不是”,就让司季夏的身子愈僵硬一分。
司季夏只觉自己的脑子嗡嗡一阵又一阵响,让他回答不出云绿水的问题,可看着云绿水那双既惊骇又惊喜的眼睛,他的唇抖了抖,再抖了抖,终于抖出一个极为艰难又极为沙哑的字,“是……”
只见云绿水忽然笑了,笑得柔软又温柔,她也松开了司季夏的衣襟,竟是转为紧紧抱住了司季夏,笑得温柔慈爱高兴激动道:“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没想到你还活着,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司季夏已经完全愣住了,身子也完全僵住了,任云绿水紧紧抱着他说着温柔慈爱的话。
可云绿水面上温柔慈爱的神情忽然之间就变得阴毒狰狞,语气却依旧是慈爱的,慈爱得让司季夏的心仿佛落进了寒潭,再由寒潭跌入地狱!
“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这个野种居然还活在世上,我以为你早就死了。”云绿水的手很柔软,就像她此刻的声音一般柔软,轻抚在司季夏背上,真真就像是母亲在抚摸自己最宝贝的孩子一般,可她温柔的话,却比生生扒了人皮还要残忍,“你说你的命怎么就这么硬,我在小希山的悬崖底吃了那么多毒药居然都没能把你从我肚子里打掉,我把你的手砍掉,以为你会死,谁知道你居然还活到了现在。”
“知道我为何要把你的手砍下来吗?因为燕苏曾说过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竹林里教我们的孩子练剑,所以我就把你的手带给他了。”
“我为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却把我送给了李放,知道我在李放那儿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你绝对想不到,你们不会有人想得到,所以你说我到底是该爱他还是该恨他?”
“啊,对了,你手上拿的这只木盒,当年我就是用这只木盒装着你的手带给他的,没想到他留到了现在。”
“啪……”司季夏手中的木盒掉落在地,扣在铜扣上的铜锁摇晃不已。
天上的乌云已经压到了绿芜山上来,黑压压的。
司季夏的身子早已僵硬得动弹不得,像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两眼空洞无比,茫然无比,只任云绿水搂抱着他,搂着他一步又一步慢慢往断崖边上移动。
云绿水那温柔慈爱的声音仍旧拂在他的耳畔,“我削我的肉,割的血给他做药,我要他等我,等我和他一起死,死了,我就不恨他了。”
“可是他现在却又活过来了,是你救了他对不对?”
“他不用死了,可我却是要死了,做‘等我’的人,是要用自己的命来换的。”
“现在他不陪我了,孩子,你来陪我好不好?”
云绿水面上的笑不狰狞了,又恢复了那种柔美的笑,依旧慈爱地抚着司季夏的背。
可当她的手再抬起时,她取下了她半散的发髻上的发簪,从司季夏的背上刺进了他的心房——!
司季夏浑身一颤。
云绿水将他紧紧搂着,就像他是她最宝贝的孩儿似的。
她已带着司季夏走到了崖边,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和司季夏就会跌入云雾缭绕的山崖!
风忽然变得大了起来,吹飞了压在了镰刀下的纸钱,吹得纸钱飞得漫天都是,也吹得坟冢旁的那株墨竹摇晃不已。
断崖边上的风更大。
这般大的风,似乎吹得云绿水和司季夏站都站不稳了。
大雨似乎顷刻后就要来临。
冬暖故怀里捧着一大把的野花正从草木繁茂的林间小跑出来,她不敢快跑,怕是司季夏瞧见了又该慌乱。
也就在冬暖故从林间跑出来的这一刻,云绿水往前跨出了脚——
冬暖故抱在怀里的花掉了一地,卷进了风里。
“啪——”那株一直在摇晃的墨竹,断裂了。
明明是柔韧的竹子,竟是在风中……断了!
“平安——!”冬暖故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几乎要响破云霄,“啊——!”
司季夏听到了冬暖故的喊叫声,是他在她嘴里从未听过的声音,就像是下了无尽的雨,无尽的悲伤,怎么止也止不住……
司季夏伸出了手,似想要抓住什么,可他的指间只有风,什么都抓不住了。
司季夏觉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只是在想,他的阿暖哭了,该怎么办才是好。
怎么办……才是好……
“哗——”
下雨了。
很大很大的雨,瞬间就浇熄了坟冢前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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