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608的现场挖掘会
608矿当年是国矿,煤矿的入口是一个大大的水泥拱门,深不见底的隧道漆黑一片,如同一只洪荒巨兽张着巨口,静悄悄地等着不速之客的到来。水泥拱门上三个巨大的红字写着608,旁边有一块石碑,上面也同样刻着一串文字,但是已经被人工凿掉,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是石碑还在。
石碑和水泥拱门已经破旧,缝隙里长满了青绿的苔藓,这些坚强的生物就如同每日里到矿中讨生活的矿工一样,虽然生活的环境艰难无比,但是还是欣欣向荣地生着,长着,那一抹绿,在这个春天里似乎什么也不是,但是至少它点缀了这片荒凉的大地。
整片山都很荒凉,矿坑其实连得很近,入口之间虽然不能算是紧挨着,但是也彼此相望,这些入口如同整座山烂掉的肌肤,露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大洞,而远处偶然能见一小撮一小撮生长在一起的树,不连贯也不成片,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倔强地抱在一起,如同丑陋肌肤上的一块块斑癣。
远处的矿很热闹,机器轰鸣,人声鼎沸,但是这个608,在这片热闹之中突兀地立着,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巨大的发差让人感到发自心底的寒,仿佛在那黑黑的巨口中,有什么声音呼啸而出,如同有无数雪白的幽灵在其中盘旋。
郭思怀对于这个坑再熟悉不过了,他有十多年的时间,每天都要骑着单车路过这个坑,看着那血红的数字,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当时主政国矿,作为国矿的书记,一直都想把那些红漆涂就的数字改一个颜色,老觉得这些红太刺眼,太血腥。可是直到最后,国矿拆分完毕,郭思怀也没有机会把这些数字涂成他喜欢的绿色。
郭思怀看着那鲜艳的红,呆立在当场,他不知道前面的领路车怎么会发生这种失误,矿上与国道完全就是两条路,一个向上,一个向下,根本不可能走错。那就是谁下的命令,让车这样走了。会是谁?是一直以来推动着事情发展的那个黑手么?还是身边的孙开志。
郭思怀转过去,孙开志看着他问,怎么了?
郭思怀有些支吾,他说,车开错地方了,我这就下去让他们调头。
孙开志摆了摆手说,没错,没错,我让他们来这里的。既然来了,下去看看吧。
说完孙开志站了起来,郭思怀此时此刻也无话可说,只能在前面先下了车。车下已经站了很多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着疑惑。郭思怀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拿出手机,他必须得给彭斌打一个电话,哪怕这个举动太明显也要打。
可是彭斌的手机居然关机了……
郭思怀恼怒了,他从来没有碰到彭斌手机关机的情况,这些煤矿每天24小时轮流转,一分钟空闲都没有,而且矿下情况复杂,随时随地都可能出事,而出了事如果找不到人,几分钟可能就由小事变成了大事,所以这些矿主没有一个敢关机的。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彭斌的手机居然关机了。
郭思怀觉得事情太巧了,他放下手机,这面孙开志已经下来了。刘亦东也在前面走了过来,站在了孙开志的身边。孙开志看了看608矿,对刘亦东说,走,我们进去看看。
郭思怀急忙拦住了去路,对孙开志说,书记,这可不敢,前面走几十米就是坍塌地点了,而且里面还有瓦斯,情况太复杂,太危险,真的不行。
孙开志摆了摆手,也不答话,这种沉默带着巨大的力量,郭思怀只好让开了身子,跟在孙开志的身后,向黑漆漆的矿洞走了过去。两个书记前面一走,后面人都不敢不进,呼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刚刚警车声与大量的汽车停到608,早就引起周边矿工们的注意,中国人最喜欢的就是凑热闹,没有下矿的都渐渐靠近,而且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更在早就安排好的老马推波助澜之下,把附近的矿工都招了过来。
那面矿工如蚂蚁一般在向608矿靠近,带过来的警察都有些惊慌,但是两个书记已经进了矿,此时此刻可没有人会贸然做主,所以他们只好形成了一个狭小的保护圈,把这群人拦在了外面。
这面孙开志与郭思怀走进了矿里,矿洞很深,很潮,空气中有着一种闷闷的气味,刘亦东也不知道瓦斯是什么味道,他很介意孙开志的安全,往里走了几步,闻着这些空气并没有什么怪味才稍稍放心。
一路上孙开志也没有答话,郭思怀反倒是一直都在说,他说,书记,这太危险了,您要是下矿我也得给你拿几个矿帽,这不符合规定啊。要不然我们出去,我找人拿到矿帽再进来?您得注意身体啊,不能以金贵之躯犯险。
其实这话有道理,安全生产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下矿必须戴安全帽,也就是郭思怀口中的矿帽。但是孙开志一言不发,他向前疾走了几步,远处一堆碎石横卧在路之间,显然就是608的塌陷之处。
孙开志走到了塌陷处,摸了摸那堆石块,上面几个碎石滚下直接砸到了孙开志的手上,吓了孙开志身后的刘亦东和郭思怀一大跳。孙开志倒是不介意,甩了甩手说,郭书记,这堆石头有多深?
郭思怀说,书记,要不然我们出去说吧。
身后的刘亦东看到孙开志的手已经破了,手背上掉了一大块皮,鲜血渗了出来,他也吓了一跳,急忙走向前轻轻拽了拽孙开志的衣服说,书记,您真的要注意安全,我们退后几步吧。
孙开志拍了拍那堆碎石,立刻又有几块石头落了下来,刘亦东急忙抓住孙开志的胳膊,也不顾大小尊卑,把他硬是拉后了两步。
孙开志没有介意,对郭思怀继续说,有多深?
郭思怀擦了擦满脸的汗说,专家说有几十米,而且下面还有,具体有多少个路段这种情况,谁也不知道。
孙开志说,机器进不来?我看这个洞口很宽啊。
郭思怀说,大型挖掘机进不来,太低矮,这种情况要是挖掘,只能靠人力一点点来了。
孙开志看了看底下铺就的铁轨说,这还有铁轨,用矿车是不是好一些?
郭思怀说,是,是,可是没有人愿意干这个活,矿主不配合,谁也没这号召力。
孙开志笑了,依旧保持着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出走。
一群人有些愣神,不知道孙开志怎么说进就进,说走就走,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既然进来了就应该有个现场会,讲几句安全生产之类的经验教训,然后大家鼓个掌,谈一谈心得那才是正路子。可是孙开志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这些人也没有办法急忙跟着走了出去。
走出去的时候,郭思怀吓了一跳,怎么外面围了这么多人,而且还有许多人正在远处向这里赶过来。他转了一圈,对孙开志低声说,孙书记,这群人都没有安排,对安保工作很不利,要不然您先上车,我找他们的领导把他们都领回去。
孙开志哈哈一笑,摆手说,现场会,就是要有现场感,什么都是安排好的,有什么意义?
此时此刻的刘亦东已经找跟在队伍里的紫嫣要了一个毛巾,这是紫嫣放在随身的包里打算擦手的,透着一股清香。刘亦东走到孙开志的身前,对孙开志说,要不然包扎一下?这次护工我没有安排带过来,我这就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孙开
志摆了摆手,对刘亦东说,你给我找个大喇叭去。
刘亦东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就在孙开志的车上放着,他上了车,拿下来一个黑色的旅行袋,里面都是一些零碎的东西,他在里面挑出了黄白色的喇叭,下去递给了孙开志。
四周很喧哗,孙开志接过来,还留着血的右手握拳,猛然高举,然后又张开手掌,再握拳。这个动作吸引了所有围观人的注意,四周立刻安静了。
孙开志拿起喇叭,喊道,乡亲父老们,我是山南市的市委书记孙开志,我今天到这个地方来开现场会。608发生了矿难,我们很痛心,这是我们监管责任没有到位,我们一定会检讨,会惩处,绝对不让任何一个人冤死在这煤矿之下。我知道你们的心里很愤怒,我也知道你们的心头有火,因为你们就是他们,对于他们的失责,也同样失责于你们的身上,今天他们遇难了,很可能明天就是你们。所以,这份心情我很理解,但是我也希望大家能够冷静,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刚刚在矿下,我看到了碎石拦路,可是大型机械进不去,在这里我需要大家的帮助。我并没有别的要求,谁能给我找一些铁锹和安全帽过来,我今天就在这里开一个现场挖掘会,我带领所有的干部做个表率,绝对不让任何一个人埋在地下。
四周传来了一阵呼声,很多矿工本来就是带着铁锹和安全帽过来的,此时此刻就有十多个人把铁锹和安全帽扔到了警察的保护圈内,孙开志多一句废话都没有,走过去自己拿起了安全帽,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拿着一把铁锹,转身再一次走入了矿内。而刘亦东也在一旁默默地拿起了两样东西,跟着孙开志进了608
这个举动真的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随即出现了一个令人乍舌的场面,铁锹太少,居然出现了近乎哄抢的场面。所有市里过来的人都过去拿铁锹,扶余县这面出了郭思怀也都有所行动,而此时此刻的郭思怀,脸都变成了猪腰子色,他拿起手机,再一次拨打彭斌的电话,还是关机。
郭思怀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了矿坑,他心里骂了几句彭斌的八辈祖宗,下了下狠心,既然此时此刻自己联系不上彭斌,看来就是天要灭他,自己的政治前途不能毁在他的手里。他将手机揣入了兜里,向前抢了一把铁锹,可是地上没有安全帽了,他犹豫了半天,咬了咬自己的唇,下了狠心,干脆做戏做全套,自己来一场苦肉大戏以避免这场危机。
郭思怀进了矿坑,这面孙开志和刘亦东已经端着第一锹的碎石走了出来,郭思怀这次也没多说,拿着铁锹一路小跑冲向了第一线。市里加县里几十个人热火朝天地挖起了碎石,但是这群人平日里养尊处优,进程其实是奇慢无比。
但是在刘亦东与孙开志出去几次之后,外面有了惊人的变化,外围的矿工越来越多,而且都是扛着铁锹,带着黄色的安全帽。他们看到孙开志出来,发出了一阵呼声,也不知道是谁起得头,这种呼声渐渐变成了有节奏的号子声:“呼……哈……呼……哈……”
这些声音伴随着的是铁锹落地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杂乱,而是伴随着号子一声又一声地落在地上,震得天都抖了一下。
老马站在人群里,他跟刘亦东点了点头,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老马喊道,书记,让我们帮帮你,帮帮我们的兄弟吧。
这个声音打动了四周的人,这些人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请求,却都很克制,并没有进入警察的保护圈之内。这些声音渐渐也汇聚在一起,渐渐成了一种呼声:“让我们进去,让我们把他们救出来。”
这一声又一声带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力量,身后那些陆陆续续出来的送碎石的人都惊呆了,站在孙开志的身后有些不知所措。
孙开志右手高举,声音立刻停了,所有人都看着孙开志,孙开志把铁锹放下,对警察说,让他们进来。
一阵欢呼声,有了孙开志这句话,警察已经拦不住这些矿工,他们一拥而进,冲入了矿洞之中。
而此时此刻还在矿洞中寻找最合适受伤地点的郭思怀听到洞外传来了喧哗声,这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闹,这些声音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铁锹,有些茫然地看着矿洞的入口处。不一会儿,呼呼啦啦进来几十个矿工,手里都拿着铁锹,还有推着小车的,几十名矿工喊着号子冲到了最前面,把其他人都挤到了外围,而且完全靠不上前。这群矿工虽然一句废话都不多说,但是眼中却都洋溢着热泪,每当他们路过孙开志和刘亦东身边的时候,总会向两个人默默地点一点头。
这些沉默不语与那些信任的目光带有莫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即使刘亦东站在孙开志的身后也能感觉得到,如同一个个巨浪拍打着两个人的身体。而这份力量同样也感动了其他人,所有人都带着恭敬之心看着这群矿工如蚂蚁搬家一般搬着那堆碎石。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其中的时候,突然矿工中间有一些骚乱,然后人群散开了,几个矿工抬出了一个人。孙开志急忙向前,一看居然是不知道何时冲到前面的郭思怀,郭思怀并没有戴安全帽,此时此刻满脸都是鲜血,也不知道砸到哪里了。
郭思怀路过孙开志的身边,伸出手,孙开志急忙握住。郭思怀说,书记,你让我感到了我们党员的真正力量,从人民中来,到群众中去,我都懂了。你们放我下来,我还可以,让我把我该做的事做完。求你了,让我下去。
孙开志急忙说,不行,郭书记身体系一方百姓之安危,马上抬出去,小刘,马上打急救,我们的护工到没到?如果到了赶快包扎一下。
郭思怀一受伤,孙开志和刘亦东都跟着走了出去,而孙开志一离开,其他的人也都跟着走出了矿洞,只留下那些矿工依然在卖力地挖掘着同伴的生命。一锹锹落地,铁与石相交,总会出现一声声清脆的声音,这一声又一声都是在呼喊,呼喊着没有归家的兄弟的归来,都在给他们指明回家的路。
他们如此的卖力,如此的忘我,恰如孙开志所说的,他们的生命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今天发生的事,明天也可能发生,今天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明天就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你今天的冷漠,可能会挂在别人的脸上,而他们也冷漠地看着你的尸体。
你今天的妥协,可能会变成别人的妥协,而他们也妥协地接受你的牺牲。
善良的沉默就是罪恶的帮凶。
对不满,对不平,对世间一切污秽的容忍,最终只会把你导入两个结局,要么变成污秽,要么被污秽所害。
对于一代不平事的放任与容忍,就是对下一代的不负责。
明天会更好,就是一种懦弱。
(周末是处于调整阶段,每天更新一章,老丁需要点时间稍稍放慢一点节奏,推敲一些情节,所以还请读者大人原谅。周六周日都更一章,周一开始继续两章。)
( 权欲道:官场的权色与天道 p:///0/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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