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的仕途上升路:绯色升迁》10章 截访

    赴京上访是中国社会的一大特色。这姑且看做是中国民主法法制的进步吧,它起码赋予了人民群众“告御状”的权利。在民族戏剧中,秦香莲、杨三姐、杨六郎等拦轿鸣冤而正义终得伸张,贪官人头落地的故事已经深深影响了一代人,于是无数含冤带雪的人们怀揣着打印的材料,偷偷摸摸、满怀希望地坐上火车,惴惴不安地踏上了赴京上访之路,期待能遇到像包青天、海瑞那样的清官,把世间的阴霾一下子荡涤干净,长空一碧,万里无云,从此时间再无不平事,尽享安居乐业,太平盛世。然而戏剧终归是戏剧,像现在的网络小说一样,主观臆造的成分太大。殊不知生活中,更多的不是喜剧,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悲剧。所以对于老百姓来说,上访之路,并不是阳光灿烂的希望之路,而是注定布满了荆棘,布满了艰辛和痛苦,布满了欺诈、暴力和更大的冤情。从国家信访局发布的数据来看,近年来,我国赴京上访的人数持续减少,连年呈下滑态势,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啊!全民为之欢欣鼓舞。这是中国法制的进步,是社会发展的进步,是民主权利的进步。一方面,说明清官越来越多了,老百姓冤情少了,社会和谐进步了;另一方面,也说明申诉渠道多了,进京告御状已经不是老百姓的唯一选择。然而,与这些信息相对应的,是社会矛盾日趋尖锐,是社会不公而造成的越来越多的不稳定因素。国家信访局大门前的人群,从来都是有增无减。一切,都还在上演着。

    赴京上访四个字,如四堆爬满蛆虫的牛粪,是地方政府最不愿意看到的。国家一再强调建设和谐社会,要把维稳工作放在重要位置,每个地区的赴京上访次数人数,就是衡量当政者政绩的重要指标之一。用时下很流行的说法就是,没有政绩就是最大的政绩;不管你能不能办事,只要不出事就。所以领导们听到本市群众赴京上访的消息那是非常恼火的。各局委也有指标,比如本系统年内如果发生赴京上访的,一次警告,二次主要领导诫勉谈话,三次就地免职什么的。还实行评先争优“一票否决”。所以说,赴京上访简直是某些官员们的噩梦。这些刁民们对他们来说就简直就是全民公敌,对待他们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残酷无情,否则会有更多的后来者,效仿者,光是应付他们就应付不过来,更别谈什么发展,什么经济崛起了。

    赴京上访既然这么可恶,当然得采取措施。于是“截访”一词应运而生。开始是各地的驻京办承担此重任,派专人徘徊在信访局门前的那条街道上,眼睛猎鹰似的盯着那些乡下人打扮的人。这些驻京办的工作人员身经百战,早就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能在汹涌的人流里准确地分辨出谁是上访者。他们总结上访者的特征是:两眼冷飕飕,手里一布兜。穿着平底鞋,走路靠边溜。一旦确定了目标,就把自己也打扮成上访群众,凑近到了北京两眼一抹黑的上访者,说,老乡,您也是来上访的吧?这时候上访者如果有了经验,闭紧了嘴巴不吭声,一直往里走,他们也就无可奈何了,一旦开了口,暴露了家乡口音,立即就会有操着同样口音的人上来,推推搡搡地拉上了车,拉到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管吃管住管买车票,就是不让你再踏进信访局一步。最后还亲自把你送到火车站,巴巴地看着你,眼看着火车开动都不愿意离开,就像电影里的恋人分手似的。驻京办取消后,部分地方政府又成立了“截访办”,抽调公安、民政、法院等系统的精兵强将,长年奋战在首都截访第一线,为维稳工作鞠躬尽瘁,默默做着奉献。

    王梓明昨晚做了个好梦:自己因公出差,在飞机上遇到了一戴眼镜的美女。那美女是第一次坐飞机,想和王梓明换一下座位,因为王梓明的座位靠窗。王梓明很绅士地和她换了,那美女很感激,拿出一块巧克力和他分享。两人谈得投机,互留了电话号码,约定以后经常联系。王梓明怕忘,手机又按照空姐的要求关了机,所以把美女手机好号码写在了自己手掌里,一遍一遍地背诵,遂烂熟于心。正准备谈一些实质性的内容,飞机在高空中突然遇到强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那美女一声尖叫抓住了王梓明的胳膊。王梓明心里叫声哈哈!有戏!却恼怒地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赶紧闭上眼睛想继续刚才的美梦,肚里却被一大泡尿憋着,咣咣当当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怪自己昨晚喝水太多,一边抓紧时间回忆那美女的电话号码。哪知道明明在梦里记得烂熟的号码,这会却忘得干干净净,得了失忆症似的。失望之余,猛然想起自己手心里还记得有啊,赶紧伸开手掌去看。却见手里紧握的是自己的一根体毛,弯弯曲曲的,粗壮油亮。呆呆看了半天,呸了一声,扔了那东西,翻身起床。一边还不能释怀,心想这梦也捉弄人,这么完美的偶遇,怎么就不能给个完美的结局呢?

    在洗手间怅然若失地蹲了一会,觉得肚里空落落的,很失落,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这时候放在卧室里的手机清脆地响了起来,阿桑略带忧郁地唱到: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王梓明大事没办完,也懒得去看是谁一大早就对自己示爱,还爱的这么安静。哪知道阿桑唱了一遍又一遍,很执著,大有不接受我的爱就和你没完的意思。只得草草了事,跑过去接了,竟然是委副主任包清泉的电话。包清泉到了建委后,除了和王梓明谈过一次话,交待他认真写了一份检查后,再也没搭理过他,在电梯里遇见也是哼一声,别说亲自给他打电话了。所以王梓明听到他的公鸭嗓,着实吃了一惊。包清泉声音很急促,说是王主任吗?我是包清泉。王梓明是包主任啊,我是王梓明,包主任您有什么指示?包清泉严肃地说,你现在赶紧收拾收拾洗漱用品,做好出差的准备。送你去机场的车已经出发了,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

    王梓明听得一头雾水,说出差?机场?去哪里出差?包清泉说你不是咱们信访办主任吗?昨天夜里出大事了,刘家大院的老太婆刘荣坐凌晨2点10分的火车去北京上访了,委党委经过紧急研究,决定派你坐飞机去北京把她截回来!

    王梓明以前只听说过截访,知道那是件非常紧张刺激的事情,反特电影似的,很好玩。没想到今天这事情轮到自己去做了,紧张地心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这光荣而神圣的任务。那边包清泉追问到,王主任,有什么问题吗?王梓明说没,没问题。只是,我不认识刘荣啊!

    王梓明想推掉这个任务,所以灵机一动撒了个谎,其实他是认识刘荣的。

    包清泉说这不是问题。刘荣的特征很明显,六十多岁一老太,低,胖,有关节炎,走路一晃一晃的,很艰难,再加上是咱本地口音,很好辨认的,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她。记住,刘荣的火车今天下午4点45分到达北京西站,你坐上午9点的飞机,10点半就能赶到首都国际机场,然后马不停蹄赶到火车站,在出站口死等,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一定得把她截回来,不能让她踏进信访局半步!

    王梓明心里没谱,不过看着阵势,不答应也不行,就说,好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那边包清泉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说,什么尽力而为,谷主任说了,这任务关系着我市的稳定大局,关系着我委的形象,做不好是要处理人的,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找不到刘荣,你就不要回万川!

    王梓明连北京都没去过,更别说要去偌大的北京城去准确地找到一个并无明显特征的老太太再把她哄回来了。听包清泉口气严厉,立刻赶到头皮一阵发紧,又想到去北京这花费不小啊,钱怎么说?就说包主任,经费的事……

    包清泉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说,花多少钱你自己先垫上,回来如数报销,不会让你自己掏腰包的。只要任务完成了,花个三万两万都不成问题,我们建委这点钱还是出的起的!

    挂了电话,王梓明赶紧刷牙洗脸刮胡子,知道北京比较冷,带了几件厚衣服,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充电器什么的一一检查了,翻出个唐小梅的拉杆箱,把东西一样样装好,楼下的汽车喇叭也响起来了,提了箱子急急下楼。

    下楼一看,来接他的竟然是包清泉的本田雅阁,还挂着青龙县的牌照。关天浩来建委,把自己的座驾奥迪和司机都带来了,包清泉也和他一样,带来了他的本田和司机。原来图画在任的时候,坐的才是本田雅阁,副主任坐的都是低一个档次的现代,所以关天浩和包清泉的座驾,显然都是超标的。不过这也让建委上了一个档次,到哪里看上去比较风光。

    包清泉的司机小吴,不苟言笑,脸上整天都在下雨。看见王梓明下楼过来,也不喝他打招呼,眼睛看着前面。王梓明上了车,坐到后排,小吴就一声不响地发动了车子,上了路。

    半个小时候后,车上了高速。王梓明觉得车内的空气沉闷,就说小吴,两个小时能赶到机场吧?小吴说,能。王梓明又说,上午有飞往北京的航班吧?小吴说,有。说完就紧闭了嘴巴,两眼直视前方,没有了下文。王梓明心想这个小吴还真是块做司机的料,嘴巴紧的很

    ,不像某些领导的司机,嘴巴松的老婆裤裆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给领导开车,领导在车上说点工作上的事情或有点什么**,马上就在机关传的风一股雨一股的。看小吴这会比市领导都深沉,干脆也不和他说话了,开始专心地想自己的事情。

    王梓明对刘家大院并不陌生。还在和唐小梅谈恋爱的时候,他们就多次去过那里,拍了不少照片。那时候刘家大院已经被命名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原来租住在这里的小商小贩都搬离了,院子里花木扶疏,天井楼台,倒也十分清静。给王梓明印象最深的,是东院大门上的一副对联:人莫心高自由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须巧用机关。这幅对联的寓意虽然有些消极,但也说明了一些做人的道理,正如曹雪芹在《红楼梦》所说: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又想到,为什么现在的政府机构都叫做“机关”呢?机关二字在古代来说,并不是褒义啊。不过又觉得把单位叫做机关,也是最贴切不过了,机关本身就是一个玩弄心机,尔虞我诈,危机四伏之地。

    其实王梓明对刘荣老人也是有印象的。刚结婚不久,有个周末他和唐小梅又去刘家大院,看到院子里一位老太在扶着一位老先生走路。那老先生显然是得过脑梗塞什么的,有点半身不遂了,左脚提不起来,颤颤巍巍迈不开步。老太就用一布条绑在他脚上,抓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提着,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蹒跚地走来走去。老先生个头大,半个身子倒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腿疼,勉强坚持着。王梓明看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唐小梅站着看了一阵,哭了,走上去搀扶住了老先生的右臂。老先生扭头看着唐小梅,笑了。王梓明也感动了,赶紧拿起相机,拍下了那无比温馨的一幕。这张照片直到现在,还在家里的影集里夹着,老先生那会心的一笑,深深印在了王梓明的脑海。那个上午,唐小梅没有了再参观游览的兴致,和老太太一起帮老先生散完步,又去到他们住的厢房里帮老太太做家务。那时候新年刚过,天气还比较寒冷。王梓明只记得,那房子的顶特别高,屋子里特别冷,唐小梅择菜的手冻的通红。老太太喜欢唐小梅喜欢的不行,不住点拿眼看她,说真俊,真俊,真是个好闺女。柜子里拿出一盘年糕,请王梓明和唐小梅吃。王梓明可怜老两口,说什么也不吃,唐小梅说,梓明,你吃吧,吃了刘姨才高兴呢。王梓明吃了一块后,忍不住又吃了一块。老太太看他们吃的香,高兴地脸上深深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王梓明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咂了咂嘴,仿佛那年糕醇香的滋味还留在口齿之间。

    王梓明最后一次去刘家大院,最后一次见到刘荣老人,是去年春节前。和他一起去的人已经不再是唐小梅,而是张晓卉了。王梓明发现,刘家大院的门楼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有些坍塌了,刘荣老人更老了,已经认不得王梓明了。她的老伴,那位半身不遂的老先生已经彻底不能再走路了,每天都在床上躺着,生活不能自理。王梓明故地重游,勾起了很多回忆,心情很沉重。张晓卉却兴致很高,在刘家大院里面到处看了,又拉着王梓明跑到外面,从各个方向远远地打量着那片建筑。王梓明奇怪地问她这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张晓卉痴痴地说,多么好的一块地皮呀,如果开发成商品房,能产生多少利润!王梓明说你还真是在商言商,脑子里都是地皮,你可看清楚了,刘家大院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立着牌子呢,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张晓卉眼神很坚定,说,只要努力,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王梓明觉得她是在做白日梦,根本没往心里去。哪知道他待岗一个月后刚到班上,就听说了市里要拆掉刘家大院的消息,着实吃了一惊。想到那次张晓卉参观完刘家大院后说的话,忍不住给张晓卉打了电话,说,你真的要拆掉刘家大院吗?张晓卉在那边咯咯地笑,说我早说过了,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再说请你搞明白了,不是我张晓卉要拆它,而是市政府要进行旧城改造,我们银河公司是要替政府分忧,为市民做好事的。

    挂了张晓卉的电话,王梓明感叹了好久。想起刘荣老人和老伴在院子里相依为命的一幕,想起她分文不要地把祖上流传下来的宝贝献给政府,想起刘家大院里那副淡薄处世的对联,他的心情好几天都不能平静。刘荣老人是善良的,但为什么这个社会要和这样一位善良的老人过去不呢?难道是这个社会,已经不再善良了?

    今天,截访刘荣老人的任务竟然阴差阳错地落在了王梓明头上,这让他深感压力重大,责任重大。从工作职责上来说,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但从良心和道义上讲,他毫无疑问是站在刘荣老人这边的。王梓明自亲眼目睹妻子唐小梅“出轨”后,出于报复和宣泄,他的心理多少已经有点扭曲了。这些年来,他置对他一往情深的唐小梅于不顾,做出了许多令人不齿的事情,良心和道义几近泯灭。“提案”事件之后,王梓明看到那么多人因为自己的酒后失言而落了悲惨的下场,他开始更多地审视自己,思考自己的灵魂了。在和平国际旋转餐厅,张晓卉向他坦白的那晚,王梓明把她送到嘉园,破天荒地没有再上楼去和她大战一番,虽然张晓卉拉着他的手不放他走,但他还是在电梯门将要关上的时候脱身而去,留下了意犹未尽的张晓卉。也就是说,王梓明开始有变化了。

    这次,是违心地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近乎残酷地把刘荣老人骗回万川,还是利用自己的力量,为刘荣老人伸张正义,保住万川市区唯一的文物古迹?王梓明坐在飞驶的汽车里,望着车窗外的原野,陷入了沉思中。他的大脑里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说,王梓明,你想干嘛?别忘了你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服从领导,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是你的天职,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有什么非分之想,做什么出格的事!上次你受的处分你忘了吗?况且现在的局势对你非常不利,器重你的图画已经被贬到科委去了,自身难保;现在的领导,正是要千方百计报复图画,拿你开刀的!这次截访是新领导交给你的第一项任务,你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完成?这个时候你如果不好好表现,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另一个人说,王梓明呀王梓明,你自己想想,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还算是一个男人吗?你辜负了图画对你的一片苦心,不忠;你不顾父母的伤心和唐小梅离婚,不孝;你为了往上爬不惜使用卑鄙的手段,不仁;你有意无意地帮助张晓卉和她的银河公司为非作歹,不义。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小人,还要在邪恶的道路上走上多远呢?你必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了,否则等待你的,是一辈子良心的谴责!醒醒吧,王梓明,拿出你男子汉的责任,去找回你失去的良心和道德吧!

    脑袋里的这两个小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一会西方压倒东风,一会又东风压倒西风。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争吵的越来越激烈,语速越来越快,最后,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如一列奔驰的列车,在王梓明的脑海里轰隆隆地行使。王梓明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呀地大叫一声,嘭地一拳砸在了车座上。司机小吴吓了一跳,不满地扭头看了看,心说你这人发什么神经?

    王梓明在机场下车的时候,内心已经完全调整到位了。他拉着自己的箱子,很豪迈地进了候机大厅。他在心里说,刘荣阿姨,不要害怕,我来了!

    ( 公务员的仕途上升路:绯色升迁  p:///0/2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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