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响在树上,人影走在院落,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响起。
公孙止携裹数百乱民从北面而来,这事众位怎么看?是真是假,大家说说也无妨。手负在身后,老人缓慢的走着,后方数名官员手捧布绢仔细的看着上面并不轻松的消息。
片刻后,有人站出来:据闻此人在草原纠结盗匪劫掠匈奴鲜卑,去年还潜入雁门郡杀了郭太守,心狠之极犹如恶狼,此次过来显然是假,劫掠倒有可能是真。
他是公孙瓒的庶子,钱财粮秣之物岂会短缺?也有声音反驳,此事估计另有隐情才对,那些百姓想来可能是他从鲜卑中劫下的奴隶,消息上说他被追击,有可能是被轲比能所部逼迫,只得朝渔阳过来寻求庇护。
那声音停下后,刘虞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这人,乃是别驾赵该,抚须沉默回转又走了几步:赵别驾说的或许有理,此人若真在鲜卑人手中劫下同胞倒也是勇烈之辈他顿了顿,望向树枝间隙里投下来的一缕阳光,公孙瓒这个儿子倒是与十足十的像啊。
州牧的意思,属下领会。赵该颔下短须微抖,眯起眼:若是这个公孙止回了幽州,势必让公孙瓒实力大增
那边,苍老的手背抬起在空中摆了摆。
并非如此,而是忧眼下苦心经营的局面,这幽州啊老夫就不明白,为什么都想它乱起来。
树隙投下的光斑照在老人的脸上,望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茂密枝叶,低声地叹了一声。
老人家你吃我这个吧。
阎柔行走在蹒跚的人群里,将半块米饼递给一位老人,不远,一名抱着襁褓的妇人,怀中婴儿大声哭泣,青年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缠腰的布包里已经干瘪。近一月的长途跋涉,起初所带的干粮早在半道吃的差不多了,原以为到了犷平迎到援军便是解了粮食的危机,然而到头来鲜卑人要杀他们,就连同为汉人中也要杀他们,一路南下,队伍那股心气早就消散了。
他站在原地望着蹒跚而行的人群,咬牙切齿的捏紧了拳头,却又是那样的无力感。
世道啊就是这样的。
身形消瘦的老人握着那半块饼子拍了拍这位青年的胳膊,艰难的挪动脚步走过去,将米饼塞给那位妇人,满身深纹的脸上笑起来,皱子更深了。
稍不留意就死了,但没关系让小的活下去才断不了咱们的根。
所行一路,阎柔见过他几次,已经熟悉了,第一次是在遇袭那片林子里,老人喊的那句鲜卑狗贼,汉人是杀不绝的——一直记着,偶尔想来,都有股血在燃烧的感觉。老人缓慢的走回来,拄着木棍走在前面,斑白的长须迎着风抚动。
只要根不断,汉人不绝,总有一天咱们也会让鲜卑人尝尝苦头的老人边走边与阎柔说了许多话,听到前方在喊休息的时候,方才颤颤巍巍的在一块石头靠坐下来,望着那边精气狼烟的骑士,浑浊的眼睛微微出神。
随后,嘴角笑了一下,当年我亦是有儿有女,还有老伴记得那年秋天,檀石槐带兵侵汉家家户户基本也就死绝了,老汉因为有些手艺,就被带走,与牛羊关在一起十三年啊
老人捏紧木棍,转过头来看向青年,眼角湿红起来。
你见过活生生饿死的人吗?我见过记不起是哪一天夜晚了,一个妇人被丢进了羊圈里,就离我不远的地方,人还活着,不过身上到处是伤,大抵是受尽凌辱,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模样,她在地上扭动挣扎伸手向我们要吃的可我们哪里又有吃的啊等到天亮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嘴里塞满了羊毛青草还有土那是饿的啊。
阎柔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那妇人饥饿的画面
树叶飘落枝头,落在地上,步履踩过去。
老夫与你们所思不同,公孙瓒与我有隙乃是私,于公上来讲只是政见不同罢了,接收公孙止事小,与鲜卑交恶方才事重,老夫收这些蛮心日久,岂能毁于一旦,在私我或有亏,但于公,老夫堂堂正正,明明白白。
刘虞背负双手,语气有力,他望着众人:若为一个公孙止,而让幽州再起战火,波及更多百姓,那才是我这个州牧的罪过,等死了,老夫也无颜下去见列祖列宗。
尔等该明白了吧?
众人点头。
这边,老人深吸一口气挥手:都下去吧,至于公孙止,就不要想着杀他,与公孙瓒恶化也并非好事,就装作不知,将他赶走就是。
是。
这个下午,北面而来的队伍终于快要到达渔阳,浑浑噩噩行走的妇人在人群里,陡然眼前一亮指着前面,张合的双唇嘶哑的不知说着什么,众人视野之中,就见一支兵马从城郭方向过来拦在了前面。战马甩着尾巴,马背上,赵该握着缰绳望了一眼衣衫褴褛发蓬如草的道道身影,再到旁边那支看上去破破烂烂,实则散发一股血腥气息的骑兵,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他是渔阳本地人,对外面而来的人并不非友善,对那边被骑士拱卫的身影,拱起手,话语简单直接:州牧叮嘱,一切外来者皆不得入渔阳,还请这位首领带着部下和百姓离开。
原本脸上浮现希望的人群,失去了颜色:刚刚他说什么
好不容易活到这里赶我们走
我们也是汉人啊。
一道道面容蜡黄枯瘦的身影发出悲戚的声音,变得手足无措,仿佛失去了方向,人群中有人挤出来,一名白发斑白的老人拄着木棍颤颤巍巍走上前,望着骑在马背上的那名官员,陡然跪下。
我们我们是被鲜卑人掳去的,不是乱民,眼下被鲜卑人追杀,又断了粮食活不下去了求求你,放我们进城,救济一点饭食,就饿不死人
赵该摇头,本官只是依照州牧之令,任何外来
嗖——
一道黑影陡然飞来,那人话语还未说完,头顶冠帽啪的一声便是不见了,发髻凌乱的垂下来,吓得赵该捂着头,那边众骑中,李黑子放下弓时,一匹黑色的战马缓缓上前,周围郡兵顿时紧张起来,握紧了兵器盯着过来的那人。
浓眉下,冷眸看了一眼地上的老人,人群中阎柔跑了出来一把将对方从地上扶起来,撕心裂肺的大喊:我们做错了什么,被你们拒在门外,到底做错了什么——便是拉着老人,起来,老头起来,我们不求他们,我们吃草吃树皮也不求他们
人群不少人大哭起来。
刘州牧真的不愿通融了?
黑色的战马上,高大的身形在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在这天说出了第一句话。赵该披头散发的看着对面名叫公孙止的男人,座下的马匹些许感到不安,焦躁的想要逃离,被他勒住缰绳,身躯摆动间,摇头道:恕难从命。
恕难从命说的好啊。公孙止露出笑容,原以为刘虞宽厚,想不到也是小肚鸡肠之人
笑容里,带着凄然,或许只有他怀里的少女能明白这笑里包含的滋味,蔡琰转过头朝向那官员,语气哽咽起来:那只让百姓进去,我们不进,总是可以的吧?你看看他们,好不容易在鲜卑人手里活下来,你不要再把大家往死路上逼啊。
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口粮。沉默了片刻,赵该便是说了这样的话。
华雄高升等人气的叫嚷起来,拍马舞刀就想杀过去,被曹纯一把拦住,周围数千郡兵有意识的缩拢阵型架起枪矛上前压过来时,公孙止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墙,策马回走,一声不响的穿过队伍,朝另一个方向远去。
见首领一走,整支队伍不得不跟上去,赵该方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天光降下,离去的队伍在靠近山麓的林间休整。
之前为什么拦着我非杀了那狗官!
杀?杀了咱们就真成流寇——
争吵隐隐传来这边,篝火旁,公孙止啪的折断树枝,沉默的盯着摇曳的火焰,蔡琰看着他:今日,你不该走的,那人其实有些动摇了。
那又如何?跪下来求他?还是刘虞?树枝扔进火里,眸里闪烁火光:他并不怕鲜卑的,就算刘虞收下这些人,轲比能也不会与他翻脸,他是因为我,公孙瓒与他理念背道而驰,害怕我父子二人联手。
公孙止咬着牙:这老贼却是不知,他在养虎为患
这边诉说着,另一边,阎柔在人堆里坐着,附近有打鼾的声音隐隐的哭声,他靠在树躯上,目光有些呆滞,往日在鲜卑为奴时,亦是听过关于刘虞仁厚之名的,然而今日,看见老人下跪,心里曾经的仰慕动摇了。
落叶踩过的轻响,一道身影缓缓过来,并未坐下,只是伸过手握住青年的手,有些温热,不要泄气,孩子,后面路虽然难走,但终归还有路的,就算没有路也可以凿出一条来。
那边,阎柔抬起头来,见到老人在黑色里笑着。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可惜太老了,完成不了将来你替我完成吧帮我杀六个鲜卑人。
说完话,苍老的身形又步入黑暗里,留下阎柔感到莫名其妙,然而不久之后,一声女人的尖叫响起在营地,正与少女说话的公孙止顿时翻起身,朝那边跑过去,那边已经围拢了人群,众人见他过来让出一条道,视线陡然缩紧——
火把光照亮周围,一颗树下,十多名队伍里的老人坐在那里,垂着苍白的头颅,鲜血从脖子上流淌了半身,一把匕首在其中以为老人手中死死的捏着,在他们脚边不远堆放着近月来省下的食物,有些已经发馊了。
他们在换命啊曹纯眼眶湿红,随后闭上眼,微微的颤动。
人群拨开,阎柔奋力挤到这边,看到垂坐在血泊里的老人,唰的跪下,哇一声大哭了出来,声音撕心裂肺。
公孙,你干什么!蔡琰的声音陡然叫了起来。
唏律律——
一声马嘶,黑色的战马冲出了树林朝远方的城池奔驰,高升连忙找过自己的马匹,翻上去道:夫人留在这里,我这就带人跟上。
转眼间,已有数十人翻身上马冲了出去,随后更多的身影一道道的冲出树林,泛起轰鸣的雷霆。
渔阳。
靠近城墙的宅院,灯火摇曳着照亮书房。
刘虞跪坐长案后,翻看典籍,偶尔会有一些注解让他有趣,便随手抄下来,此时他刚刚忙完政事,屋檐外响起脚步声,仆人小心推门而入送来稀粥。房间里刘虞舀起粥正要放入口中,隐约的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主人屋外再次响起脚步声,仆人在外低声道:城外面城外有人在喊
刘虞放下碗,起身拉开门径直而出,去城墙。便如此与仆人这样吩咐,随后上了马车,行驶过一条街的距离,已是到了城墙下,从车上下来,老人大步走去上面,城外的声音更加的清晰。
刘虞——那是一个人的声音愤怒在响彻在黑夜。
城墙上,沿途点亮,士兵望着外面漆黑天幕下的一道骑马的身影,老人站在墙垛后,静静的望着了一阵,有将领过来询问要不要出兵将人拿下,却被他挥手退下。
城外,公孙止策马奔跑在城下,仰望着城头,声音雄浑不断的响起,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刘虞——
刘虞——
刘虞——
马战马停下,似乎看到了城头上站立的那道身影,隐没在黑暗里的,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马蹄踏踏踏的过去。
一个人,望着一座城。
我纵横北方两年,打都是外族,从未肆意欺凌过自己的同胞,而你刘虞,为了一些外族,为一些间隙,连百姓生死都不顾,对得起你祖宗,当得起汉人吗!!
话语停了一下,而后发出巨大的声音怒吼:你不配——
你不配
声音回荡在夜空,城墙上,刘虞望着那人,周围所有将士也俱都望着那人,风吹过城头,火把呼呼呼的乱响,老人的袖子里,拳头握紧,咬牙闭着眼听着那三个字,浑身颤抖,竖子你懂得什么
近侍过来搀扶,被他一把推开,转身大步朝城下走去。
我们走!
战马嘶鸣,公孙止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城池,以及上面的人,带着跟来的狼骑转身离开,大氅飘在夜风里。
他说道:既然没有了拖累我们去冀州找张燕再来取这老贼首级!
马车上,刘虞吐出一口鲜血,昏迷过去。
在这个夜晚,有些人心里的某样东西崩塌了,又树立了新的东西,夜风呜咽吹过天地林野行走的人群,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再次走过这里,那又是不一样的风景。
狼的隐忍,只为等待露出爪牙的一天。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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