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乡寄来的一封信被同学递到张琰手里,撕开,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跃然眼前——
张琰:
我是从咱们村的党支部知道的消息,你们学校党组织正通过咱们村党支部调查了解你的情况。我是党员,你入了党就意味着咱家两代人都是党员了,这是一个好消息!
天气冷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明年你就要毕业参加工作了,你已经长大了,要按男子汉的标准求自己,遇事要多思考不能冲动,做事要敢于担当,不能推卸责任。工校的四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还多,你要抓紧时间,让自己的学业有成。
家里一切都好,你妈的身体时而不好,这你是知道的,但也不用操心挂念,我们再去县里抓几副药,估计就能好些。
琰琰,你是我和你妈的精神支柱,你出身农家,咱们没有社会关系,国家不给你们分配工作了,将来的路要靠你自己走,学到真本领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基础……
愚父
1996年1月9日
张琰看完后把信放进了桌兜。
窗外,枯黄的树叶已渐渐凋零,树上光秃秃的,树枝上斑驳的阳光撩动他的思绪,不经意间,微风仿佛会吹起他满心的惆怅。
时间过得真快,一学期就这么轻易地从身边流掉了,他至今还记得刚入校那时的情形,记得父亲临别时说给他的那些话。
同学们全面转入期末复习,9寝室里,泡面的气味里也夹杂着知识的气息。这天晚上,田庆文去楼下买方便面和火腿肠时,专门还把书带去交给卖部里的人,他想让老师给他划重点。
张琰一看这些课本就提不起劲头,成了希望文学社社长的他,还沉湎在对那位残疾人作家事故的写作,直到考试前几天,才满心欢喜地将写好的稿子,塞进镇子上的邮筒里。
这几年来,邮筒承载着他的文学梦想,他因投稿而兴奋,也因等待而失落,在邮筒前笑过也哭过,邮筒让他欢喜让他忧愁。
寒风吹到脸上有点疼,张琰离开邮筒后赶紧朝学校走去。
突然,在灰蒙蒙的空气里,身着红色半身呢子的胡宛如像一团火,冲着他而来。枯黄的叶子被寒风从几乎要秃顶的树上一次次捋下,在地上打着转儿,形成一个个的漩涡。
火,离他越来越近。
“复习得怎么样了”胡宛如先开口,她的热情和开朗与生俱来。
“马马虎虎。说实在的,我对什么《工程力学》《工程材料学》这些课程,一点兴趣都没有。宛如,我越来越不喜欢学工科了,我来这里就是个错。”张琰说。
“你要不来这里,我们可怎么认识”胡宛如说,“你这么喜欢文科,为什么偏偏要报考工科学校”
“都是我爸报的!学习上的事都是我爸安排的。”张琰说,“我上学时有个老师叫祝养民,他很负责,会拿着作业本一一找到家里让学生改错,有次,我爸遇见了就问我在学校的表现,祝老师给我的评价是贪玩。此后我就被软禁了。再后来,我一直按着我爸设定的学习轨道往前走,志愿也是他报的。”
“哈哈,软禁”真诚的微笑浮在胡宛如脸上。
“祝老师是我们的学校长,他跟别人说话时,总会说我的哪个学生考上了什么学校,哪个学生分配在哪里工作了,‘我的学生’成了他的口头禅,说这话时自豪就写在他脸上。可是,他的两个儿子都没考上学,全在家种地。”张琰说,“后来,他退休了村民还叫他祝校长。每到春节前,村民们还调侃他说,你的学生就要回来看你了……事实上,从来就没有学生看过他,只有初三高三的老师才会被考上学的学生感激,其他老师早被忘了。老师真的很伟大,他们通过知识改变着人的一生。”
胡宛如也想起了她初三时的班主任,在她那么痛苦,那么关键的一年里,要不是那位老师,她能不能坚持把课上完都是一回事。
“下学期,你我们汽车专业的两个班要提前一周收假,去外省实习。”张琰伤感地说,“文学社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做,这学期我在社团表现突出,党组织正在考察我。”
“真的太好了,你要成党员了!”胡宛如高兴地说。
“这学期,我没好好学习,心思全花在写稿子上了……”张琰说。
“我知道。你的每篇文章我都看,上次我足足听了一个星期的广播,你写的文章我都快背下了。”胡宛如说,“思雨也陪我听,她还说,我们在一起交往真得很好,我们从你身上还学了很多东西呢。”
萧条的街道、冰冷的马路、呼呼刮着的北风。大街上人很少,他俩漫无目的地走着,聊着;聊着,走着。
“张琰,下学期我提前一个星期来学校,赶在你去实习之前。你们实习完后,四年级第一学期,我们能源化工专业也要去校外实习,算算,我们离毕业的时间都不多了。”胡宛如说。
“上次我在方校长办公室看到了那个谈恋爱的处理决定,他还告诉我不让我谈恋爱,宛如,你说我们,我们这算……”张琰有点害臊。
“哈哈哈哈……我是你姐……瞎想什么呢!”胡宛如的热情开朗完全可以把这个冬天燃烧。
几天后学校进行了期末考试。一考完试,同学们就跟候鸟一样,又要收拾行囊陆续离校了。胡宛如的家在香泉省轻露市,老乡会提前帮她买好了火车票。
人生的境遇,有时会突如其来。
考试成绩接连被公布在教学楼门口的张贴栏里,张琰的自尊心正遭受着极大的打击,他没想到,普普通通的期末考试,居然决定着他在洛明工业学校是去是留。
按学校规定,累计4门课不及格将被开除。加上上学期《机械原理》这门课,他已累计有门课全挂了。
在寝室里,张琰像一只被猎人打伤的兔子,蜷缩在阴冷的角落里,孤独、惊恐。最后一门课的成绩,将直接决定着他未来的人生。
夜色笼罩着校园,萧条而阴森。9寝室里一片面漆黑,张琰蜷缩在床上郁闷的抽着烟,烟头一亮一灭,恍惚着,令人琢磨不定,静谧的寝室里不时伴随着几声咳嗽。
这是他第一次抽烟。
“啪——”荧光灯管闪了闪,亮了。白光像明晃晃的刀带着寒气。
“张琰,楼下有人找你……”武军强进来说。
张琰没有吱声,泪水挂在脸上。无助、失落、颓废,诠释着他“狼狈”的内涵。
“是她!你那个马子!”武军强信口开河。
目光有时能杀人。张琰狠狠地盯着他!
“是,你的相好……不,你那个,那个女同学。能源化工专业那个……”
武武军强没忘记自己赌博被抓后,张琰为了他忙前忙后给他送饭的事,从那以后,武军强从内心开始尊重起张琰。
“她在楼下,两个人。”武军强说,“你从从窗户可以看见……”
“你下楼告诉她我不在。”张琰说。
“你还是见一下吧……”武军强说。
“我,不去!不去!”武军强见张琰提高了嗓音,赶紧说“好,好……”,然后,拉上门朝楼梯方向走去给她们传话。
隔着窗户,张琰借着微弱的路灯灯光,看见胡宛如那身火一样的红上衣。她瑟瑟地站在男生公寓楼下的羽毛球场旁边。
夜色已降临,球场上空空荡荡,凄凉而落寂。寒风掠过窗户,卷起窗台上的一层灰尘,他的双眼模糊了,那团火成了一个红点,一个红圈,一个红色的世界……
与胡宛如交往和谈心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了眼前:五楼之约、逛柔波湖公园、月光下送围巾……还有她那美丽的笑,让他心泛涟漪的笑……统统倔强地出现在张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的心里有一对双胞胎人儿在打架……见,有脸见吗不见,又怎么忍心让她在寒风里等候
张琰瘫倒在床上,两行眼泪从眼角汩汩流出。
他心里五味杂陈,脑子里一片混乱。
胡宛如是个不幸的女孩,她那么本真地把所有故事和身世告诉了他,在这所学校里,她把他当作最好的好朋友,当成了她的知己,而他……如果再有一门课不及格,就意味着他要离开这里,要回到家乡……他将怎么面对望子成龙的父亲在社团的一路高歌也参和进了脑海,是文学害了他,是文学社害了他!
张琰心里的两个人在拼命打架,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
尊严!尊严!
张琰的自尊心正接收一次次地拷问,他怎么能以这种状态去见她那是对她的伤害,侮辱!她是白莲而自己是泥巴,对,此时此刻,他就是一沱臭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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