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芳泽听罢,心里不禁一阵冷笑,听着赵培安的描述,这很有可能是一种来自苗疆的蛊毒,名为“七绝散”。
顾名思义,就是服下之后会封闭人的七窍,脉象也会渐渐趋向于人临死之前的绝脉,那这种药最恐怖的地方在于,用药之人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心知肚明,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直至入土为安,被埋于地下,才会在某一瞬间突然醒来,可真正到了那时,早就为时已晚。
一般情况下,中了此毒的人,往往不是因为毒发身亡,而是在沉浸于黄土之下的某一刻,毫无征兆的突然醒来,万念俱灰地躺在棺材里,伴随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在无穷无尽的孤寂与寒冷中,肢体被迫困囿在这四四方方的长方形木盒子里,活活饿死。
兰芳泽试想了一下兰溪舟的惨状,心中生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同情,但也只有极为短暂的一个瞬间,他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配合着穆太后的表情,做出相应的反应。
乾旸殿渐渐响起一片呜咽,一开始还只是很小声的啜泣,而见着太医院的那帮医官,一个比一个脸色铁青的摇着头从台阶上下来,兰溪舟床榻前跪着一众的嫔妃,拿着帕子擦拭眼泪的动作,更是凄凉了几分。
她们多半,也不是因为兰溪舟的薨逝而感到难过,而是因为南燕的殉葬制度,无后的嫔妃,需要同已然升天的先帝,一同葬入墓穴。
兰芳泽眼角的余光淡淡的扫过那些过了梨花带雨的女人们,淡漠地眨了眨眼睛,因为这样一个没死透的帝王,而搭上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属实要可惜许多。
正这样想着,乾旸殿厚重的木门阻挡着的呼啸的风,忽然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容,紧接着是一整个身子。
而太医院的院士一见到这张脸,立刻如临大敌,连他的陛下都不管了,张开双臂小跑着,迅速奔向那女人。
“谁让你来的?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院使压低声音,厉声呵斥道。
而那女子却不紧不慢的长舒了一口气,抬眼望向床榻上的兰溪舟,轻轻勾起了嘴角,不以为然说道。
“陛下如今身体有恙,臣作为太医院左院判,自然要为陛下分忧,为院使大人分忧。”
她丝毫不顾忌太医院那些个医官目瞪口呆的眼神,镇定自若的走向兰溪舟,从腰间的葫芦里,取出一颗药丸给兰溪舟服下。
院使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急得大叫:
“陛下又要怎能如此随便,尚未让宫人试药,便让陛下服用,方俶贞,你好大的胆子,还不赶紧跪下?!”
方俶贞?
兰芳泽微微蹙起眉头,望着那女人的脸,忽然忆起,江芙蓉从凤鸣苑回来那一夜,为她包扎伤口的,正是眼前的这位……方院判。
只见方俶贞依旧是那副泰然处之的模样,坦然的走下台阶,缓缓踱着步子,在院使面前站定脚步。
“臣认为只要能救陛下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药,便是好药,这个药丸只有一颗,若是臣让旁人试了毒,陛下无药可用,耽误了陛下的病情,又作何说法?”
院使听罢,一时语塞,指着方俶贞道:
“方俶贞,你莫要在此继续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若是陛下醒来,对你如此这般,小心治你的罪!”
一旁的医官听罢,也跟着帮腔道:
“是啊,院使说的没错,你一个人欺君罔上的莽撞行为,可千万不要连累了整个太医院!”
方俶贞倒是显得很是无所谓,斜睨了一眼正说话的医官,慢条斯理地说道:
“还请院使与秋大人放心,臣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拖累太医院。”
说罢,方俶贞又转身朝向穆太后,毕恭毕敬地俯身行礼道:
“臣给陛下服用了一剂药丸,不出半个时辰,陛下必然会醒来,臣担心院使与其他医官大人不相信臣的医术,所以在此想起太后娘娘一道,与臣做个见证。”
穆太后已然被这帮人的争论不休,吵得脑瓜子嗡嗡的疼,一边心力交瘁的擦着眼泪,一边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方俶贞的提议。
只是兰芳泽看着眼前乱成一团的乾旸殿,却并不相信兰青惠闹出这么大动静,只是针对兰溪舟这一个人而已,并无其他更大的动作。
他原以为,兰青惠会借此发兵起义,因为今日夜里便是最好的时机。
但业已接近丑时,外头仍旧没有什么动静,使得兰芳泽不禁开始怀疑,这七绝散的主人,到底是不是兰青惠。
这突然冒出来的方院判,也全然是兰芳泽意料之外的,而在一切答案揭晓之前,他能做的,只有等。
这半个时辰,应该是有些人一生中最长的半个时辰,除了兰溪舟床榻前,那些哭的快背过气的嫔妃,还有心里惴惴不安、胆战心惊的院使,与众位医官。
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医术败在一个女人手上,于是一个个的都攥紧拳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兰溪舟,心里在暗暗祈祷他不会醒来。
但仿佛上天就爱跟人开玩笑似的,不过半刻钟而已,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兰溪舟,搭在被褥上的指尖,忽而动了动。
紧接着,再是眼睫,最后,才缓缓地睁开了酸胀的眸子。
“陛下!”
赵培安的一声惊呼,促使殿中原先站立的众人,齐刷刷跪下,除了那搀扶着穆太后的兰芳泽,和穆太后本人。
“儿啊!”
穆太后也跟着激动地叫出声,拄着拐杖,迅速奔向了兰溪舟的身边。
兰溪舟眉头紧锁地转过头来,
“可据我所知……南燕都城中,民间能够打造趁手兵刃的工匠,并无几人,能够排的上名号的,还得是边境部落的游牧民族,好像是……东夷女族?我说对吧,兰芳泽?”
江芙蓉装的一脸天真无邪,眨着纯天然无公害的大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兰芳泽斜眼打量着她的目光,全然一副智商不在线的模样。
“不光东夷女族,塞北也有。”
兰芳泽意料之中地说出了江芙蓉想要听到的答案,于是慢慢悠悠地将眼眸低垂,心中却不自觉地跟着暗喜起来。
“那就拜托世子殿下了。”
随即,江芙蓉抬眼望向兰芳泽,那双明亮注视着他的眸子,灿若星河。
“放心。”
兰芳泽别过头去,躲开江芙蓉毫不掩饰的眼神,冷声应道,衣领之下脖颈的皮肤,却渐渐红了一片。
两人并肩依着浓重朱红色的宫墙走了一阵,背后却传来赵培安气喘吁吁的高声呼唤,一边朝着两人向前赶,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招着手,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只八人抬着的红花木制成的轿撵。
“世子妃,您可让老奴好找啊!”
赵培安好一阵感叹,尔后视线落在江芙蓉身侧的兰芳泽,忽而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
他恭维地朝着兰芳泽干笑了两声,紧接着拉着江芙蓉走到一边,稍稍背着点兰芳泽,只是他与江芙蓉窃窃私语的声音大小,却又正好足够兰芳泽能完全听清。
“陛下见世子妃伤重,所以体恤世子妃,特赐了这座轿撵送世子妃回采思殿去。”
说罢,赵培安眼角的余光,还有意无意地扫过一旁的兰芳泽,那轻蔑的眼神中,不乏对于兰芳泽下意识反应的试探。
而兰芳泽就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揣进袖里,百无聊赖地站着,甚至还十分无趣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地缓慢地抬起眼睛,盯着地面上轿撵投下的淡淡光影。
而江芙蓉也只是迅速瞄了一眼那装饰的格外富丽堂皇的轿撵,朝着赵培安浅浅一笑道:
“劳烦赵公公还跑这么一趟,这是往日里后宫嫔妃们所乘坐的轿撵,我不过小小的一个世子妃而已,于情于理都没有理由坐这轿撵回去,还请赵公公转告陛下,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与世子殿下……一同步行回去便可。”
说罢,江芙蓉落落大方地对着赵培安微微福了福身,任凭赵培安焦躁地抱着拂尘,绕着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江芙蓉仍旧不为所动,在那陡然间冲破云霄的日光下,十分坚定地扶住兰芳泽递过来的臂膀,大踏步地一路向前。
赵培安无助的叹息,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在耳边回荡,而江芙蓉缓慢地转过僵硬的脖颈,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兰芳泽微蹙的眉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兰芳泽,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你也应当做出你的决断了。”
兰芳泽未做言语,眉宇间的愁云,在不经意间又深沉了几分。
江芙蓉轻叹了一声,长舒了一口气,尔后吐字的声音听起来悠远,却又像是贴近耳膜,近在咫尺。
“兰芳泽,你我二人的敌人,从来都不止一个人。”
在兰芳泽侧目的错愕视线中,江芙蓉坦然自若地勾起嘴角,松开搭在兰芳泽胳膊上的手掌,自顾自地朝着阳光倾泻的方向,迈出她义无反顾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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