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飞英雄传》第61章:王东

    思考这些问题导致了两个结果:
    一是我的学习主动性和自觉性大大增强,成绩稳步提升。
    二是我开始偷偷留意家里的情况,评估我的家庭到底是贫困还是富裕。
    ……
    我曾一度很担心我们一家是穷人,或者是不富裕,每天只是努力在温饱线上徘徊。
    当时我想,是否我上学的钱是父母省吃俭用存下的呢,如此他们太可怜太辛苦了!
    当时我不明白:爸爸为何经常回家还要工作写材料?妈妈整天缝制那些旗袍和裙子难道是为了贴补家用?爷爷在后院辛勤种菜、种草莓是为了省下点菜钱吧?还有妈妈一直说自己不爱吃肉,到底是不是真的?
    ……
    当时我一方面不敢跟父母认真讨论这些家庭经济问题,另一方面又总是担心,真真切切对人生产生了恐惧感。
    这其中有一幕我记忆深刻,并至今对那个老人心存内疚:
    ……
    他是我所在小学里的一位校工,日常负责学校里的各类维修和整理草坪灌木的工作。
    他应该六十岁左右,整天戴着个破草帽,皮肤黝黑,牙齿七扭八歪,衣服随时能拍出尘土,手指向干柴一样粗壮褶皱,指尖中总是嵌这黑泥好像永远洗不干净,当你走近他两米之内,就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
    “将来我会不会变成他那样?”他来我班换灯管,或者偶尔见他在花坛边干活时,我就会这样想。
    越这样想心里越怕,越这样想反而越关注老校工的一举一动,而且越不敢接近这个人。
    直到六年级的植树节那天,当时我班负责在学校周围种小树,班主任让我去找老校工领树苗。
    当我来到学校后面的仓库,走进他的休息室,扑面而来的是汗馊味、煤烟味和泥土味的混合体,里面凌乱地摆放着各种工具,一床乌突突的旧被褥,桌子上满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凌。
    我说自己是六年一班的,要领二十五棵树苗。
    他正光脚盘腿坐在床边抽烟,听我说了事情,趿拉上鞋,走到旁边的库房,拽出一捆用麻绳捆着的树苗,“少说有三十棵,就拿一捆吧。”他如此说。
    我当时穿着干净的校服,对于这捆子树苗犯了愁,扛也不是,抱也不是,琢磨如果不弄脏衣服就只能拖着了。
    老校工注意到我犹犹豫豫的样子,竟然脱了自己的工作服,披在了我的肩上,“这样就能扛着了,别弄脏了校服。”
    一股刺鼻的汗馊味冲入鼻子,我条件反射地一把扯下了他的衣服,放回他手里,然后转头扛起树苗,嘴里不住说着,不怕脏,没关系之类的话。
    老校工并没有察觉不对劲,又帮我把树苗扶好,又特意用他粗壮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大小伙子了,这点分量不算事……我这么大时都得能挑两桶水了……”
    但我当时却没心思想挑两桶水是什么分量,满脑子只有,“摸我头干嘛啊!为什么要摸我的头!……他吃饭前洗手吗?他的工作服多久没洗了?他在烈日下修剪草坪能挣多少钱?……我如果有一天也需要如此辛苦该怎么办?脸会晒黑再也变不回去了!粗糙手纹里的泥也总洗不干净!睡在库房的一角,棉被潮湿斑驳!别人是不是会嫌我身上有汗味?小孩会不会嫌弃我摸他们的头?那个人会是我吗?我甚至会更差劲一些吗?……”
    ……
    于是我匆匆扛着树苗离开,再没说一句话,不知他在背后是何感想,就在我们这辈子唯一的对话中,我如此没礼貌地跑掉了。
    现在想想不禁后悔莫及,这一切和那位老校工没有任何关系,都怪我自己,把内心的忧郁和无端的烦恼都映射在了他的身上而已。
    ……
    后来的事情前面已经说过了,爸爸是政府的官员,回家写稿子是为了人前威风;妈妈是市旗袍协会的会长,设计服装是她的爱好;爷爷种菜只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我妈的确不爱吃肉……
    ……
    后来我妈说,从我太爷到我爸,从来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清末我太爷变卖了山西大同老家的祖产,带着太奶和三女一男四个孩子来到了长春,后来又生了一男一女,在长春扎下了根。清廷被推翻建立民国,后来东北又成立了伪满洲国,中间我太爷都在仕途起起伏伏,后来参加了解放战争,支持过抗美援朝,当过政协委员。后来我爷爷这辈人开始经商,与苏联人做生意,后来用开发房地产,还开过饭店和澡堂子,不想殊途同归,爷爷最终也当上了政协委员。
    姥爷和爷爷其实是生意伙伴,所以我妈和我爸也算是青梅竹马,我有两个舅舅,他们继承了姥爷的生意,市中心的“博伦大厦”就是姥爷的产业,还有周边一百三十多家门店,这其中我妈的股份转给了我,所以我每年的企业分红才能有我爸工资的二十几倍。
    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富二代”。
    在我上了高中后,已经彻底明白,我可以不为上大学发愁,不为事业前途发愁,似乎也可以不为任何事发愁,就因为我是个“富二代”。
    但这种兴奋感只延续了几天,因为很快我又有了新的问题,甚至比物质上的匮乏更加可怕。
    前面也说了,我发现很难拥有一个完整的学生生涯的人生轨迹!
    ……
    我当时是不可能想到这些问题的,只感觉陷入了莫名的迷茫,处在不稳定状态之中。现在想想,实际上不管是“匮乏忧郁症”还是“选择焦虑症”,不过是问题的一体两面——说到底就是一个少年对“自己可能与众不同”的忧虑。
    我最害怕有一天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爸爸直接告诉我,“明天不用上学了!”——至于理由是“无力支付学费”还是“马上准备出国”都是一样——人生突然来个急转弯,我只是不想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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