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说完,顾谨却已经听明白了。
没有人能够为自己撑腰,是因为天下万民本该平等,强弱之分不该由天生决定,该由后天去搏。
可这朝堂千百年轮回一转,天家贵士族贵,平民贫贱民贫,每每想到这个话题,顾谨心里面就好像崩了一根弦,一触即断,断的时候弹到心肉之上,痛彻心扉。
“祖母?”
少女抬头,眸子里头波涛汹涌还未平复。
顾老太太抿唇笑笑,亲自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圆凳,顾谨乖依地在旁坐下,这一刻,少女敛去了那一身霜寒,像个稚子。
顾老太太又身手去剥桌子上码放着的柑橘,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柑子下来的也有些早,不太甜,沾了吴盐却正好。
耿妈妈在旁看着,便躬身退了出去。
顾谨在祖母身边默默坐着,听老太太说:
“祖母记得,你小的时候爱吃酸甜,每到时下下了柑橘便要吃上好些,柑子火大,吃的舌头疼了还要偷着吃。”
一句话,提起了那些久远的往事。
顾谨幼年之时在开祥雅园住过一段日子,得蒙祖母照拂,那时祖母身子尚且硬朗,教她骑马、打马球、读书习字,祖孙二人也的确过过几日天伦之乐的日子。
是过了几年顾老太太的身子不好了,顾谨才在何氏的安排下住到了晚窗阁的,她那时怯懦,又顾念着祖母的身子不好,就算是顾湘欺负她也不肯闹到祖母跟前来,祖孙二人生生错过了好些年。
顾老太太“哎呀”一声,扯回了顾谨的思绪,正见那柑橘多汁,溅在了顾老太太手指之上,顾谨忙扯了手帕去为她擦拭,顺带拿过了那剥到一半的柑子。
“祖母,我来吧。”
老太太没拦,由着少女纤纤玉手去剥。
手上得了空,她心中却又感慨颇多,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起当年往昔。
“这几日祖母乏得很,每日都要多睡上几个时辰,睡多了就爱做梦,梦里头反反复复都是年少那些事儿。”
年少,她是将门之女,意气风发,不同于汴梁城内的寻常女儿家,顾谨今日秋猎会等等壮举于她当年而言,都是寻常事。
顾谨手上剥着柑子,脑海里将关于祖母的那些传闻反复想了几遍,嘴角不觉露了浅浅笑意。
顾老太太的声音却还在继续:“自你上次病了一场,性情似乎变了不少,为什么?”
这个问题,她上次问过一回,却不想今日又问了。
顾谨手上动作一停,橘皮已经剥好,正小心翼翼去扯那柑肉上的白丝。
她浅浅阖眸,一时无言。
良久才道:“祖母自小时将门虎女,多年来意气风发,那……可信神佛吗,又或者说,可信命数吗?”
人家汴梁城里别人家的老太太日日上庙参佛,有的盼福寿绵长,有的盼儿孙多子多福,有的盼祥和安乐……
偏偏顾家老太太从来不与她们同去,并不是因为她近几年身子不好,而是她对这些从来不上心,这些,顾谨自小便知道。
可她今日却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顾老太太侧了侧首,正看见顾谨一双清眸似水,正自漫了清辉。
她淡淡地答:“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命数这东西有什么好信的,若是上天一早儿给你定好了,你信又有什么用,若是人的命数是没定好的,你信又有什么用?”
顾谨低眸,自讪:“倒也是,我从前并不信的,后来却又觉得很多东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轮转一世还是摆脱不了,也就有些信了。”
她重活一遭,不信自己是命数不凡,也不信是苍天眷顾,可为何她死在了朝元七年,却能够在十年前睁开眼睛,她想不明白。
她把这归因于命数,信命,却不肯认命。
顾老太太闻言眸子眯了眯,又去打量顾谨,这么一番话,委实不像是一个二八年纪的少女能说得出来的。
顾谨发觉祖母正在看她,便又淡淡一笑,语意踟躇:“祖母,孙女曾多走了许多路,可到后来还是回来了,只是今日眼前的路,却已经不是从前的路了。”
她说的是她重生一世的事儿。
顾谨说这话的时候手中柑肉已经剥好,澄莹一颗,被少女托在手心之中,晶透如玉。
这话要是教旁人听见,配上冬日里北风瑟瑟倒是觉得怪渗人的,偏偏顾老太太却神色淡淡,好像只是在听孙女儿聊外头的新鲜事儿。
顾老太太笑笑,伸手接过了顾谨递过来的这颗柑子,又眯着眼睛将柑肉上残存的几条白丝细心拣选了一番。
“要是这样的话,那这条路还真应该好好走,小心翼翼地走。”顿了顿,老太太又道:“不过,这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路,还关系到很多人的路,多到家族、家国、和天下。”
顾谨一怔,耳边再一次想起了顾老太太方才的那句话: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为你撑腰。
少女抿了抿唇,满心虔诚:“祖母方才说……”
顾老太太抬眸,看着顾谨又是一笑:“你不是都听明白了吗?”
她将手中又重新剥过一番的柑肉掰了一半填到顾谨口中,顾谨一咬,酸味满口。
顾谨皱了皱玉容,继续刚才的话题:“是,祖母真的觉得孙女可以?”
真的可以独行这条长路,凭着上一世的弯曲回环走向这一世的坦途?她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做到那几个字吗:无人能够为你撑腰。
只有自己足够强盛之时,或者说这天下万民子相和之时,才有这句话,昭然天下。
顾老太太未答,只反问:“你不是已经在走了吗?”
计夺缺月池、力夺秋猎会、巧解湘北患、智对嫡母心……的确,这条漫长的路,她已经在走了,虽然艰险万分,脚步却异常坚定。
顾谨愣愣失神,心中千头万绪。
却听顾老太太的声音再度响起:“今年天冷,这柑子的确是比往年酸了不少,可酸也有酸的尝头,要真配上吴盐再吃,反倒失了其中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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