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十五向来是四乡农人赶集的时节,每到这一日,城外一大清早便会有等着开门的人,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会起个赶早,上集市采买新鲜蔬菜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若是遇上好时节,集市上少不得还有卖艺的杂耍的,不过是博小孩儿一乐。然而十月十五这一天,不少人却出了城,往城东十几里地的王家庄蜂拥而去,却是为了瞧看那位大名鼎鼎的佛母。
“佛母娘娘乃是菩萨转世,据说最是菩萨心肠,这四乡里的人好些都受过她的恩惠。”
“听说就连青州府几座尼寺的住持也对佛母娘娘推崇得很。”
“佛母娘娘生来就有天眼神通,若是能得她摩顶,听说小孩儿以后可百病不生。”
王家庄原本那个用来唱戏的高台子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那片硕大的晒谷场如今也黑压压的满是人。随着人群越来越多,这四周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说出来的事迹更是神乎其神。虽说天气贼冷贼冷,但由于兴奋,不少人竟是满脑门子油汗。
人群中有男有女,最后头甚至还停着几乘青色小轿,仿佛是大家女眷。佛母每次讲道都有无数人听讲,富贵人家也常有,因此这种情形别人司空见惯,倒也是无人惊奇。
此时,一乘和别人几乎一般无二的小轿前,一个年轻俊秀地小厮贴轿子站着。眼睛却一直都看着四周的人群。他脸上看不见什么虔诚,眼神中倒是颇有些嘲弄,东张西望了许久,她方才凑到那轿窗处低声说道:“小姐,那佛母真有那么神奇?”
这时候。一只玉手轻轻将轿窗的帘子揭开了一条缝,里头传来了一声嗟叹:“既然林嫂子说那位佛母曾经医好了她的儿子,兴许真有些神奇之处呢?娘的身子原本就不好。这一路折腾,到了青州府便是病倒了,几个大夫瞧了,开了无数药方都没用。如今别地法子都试过却收效甚微,我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不管怎么说,我先远远地听那位佛母讲一回道,到时候再作计较好了,若是沽名钓誉之辈。我们立刻就走。”
“可是……”那年轻小厮皱了皱眉想要反驳,最后却在轿中人的眼神下把下头半截话给吞了回去。望了望周围明里暗里的四个护卫,他心下稍安,随即便想到了另外一桩事,面上便露出了几分喜色,“小姐,既然都到这安丘县地界了,那您何不找机会去见见三公子?这可是难得地好机会,以后您就算想出门也不会那么容易。”
“这种话以后你都不要再说了!”
轿中人正是孟敏。她此时随手放下那窗帘。淡淡地说:“他虽然叫我一声四妹妹,不过是瞧着大嫂子的情分,原本就未必有意思,不过是爹爹一心想着要结交英国公家而已。如今爹爹出京,这事再没有人提。你更不必成天唠叨这个。再说了。我此次是为了娘的病出来,他是安丘知县。初来乍到忙活公务还来不及,我何苦去搅扰人家?”
红袖闻言却仍是不服气。脱口而出道:“可是,夫人之前还说……”
“娘总是为着我好,但有些事情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孟敏秀丽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怅惘,旋即叹道,“兴许是有缘无份,否则也不会我预备的那份回礼尚未送出,爹爹就忽地遭了革职。皇上既然都让王贵妃传出了那样的话儿,这意思如何自然再清楚也没有了。****”
虽不忿自家小姐的这般话,但红袖也只敢在嘴里低声嘟囔道:“皇上要真是不乐意孟家和张家再结一门姻亲,天下那么大,何必把老爷放到山东这地儿来?青州府和安丘县只隔着几百里地,一天之内跑马快就可以打个来回,分明是存着那意思……”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看到那边有一个熟悉地人影。原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着眼睛又盯着看了一会,她终于断定自己绝没有看错。正想对轿子里的孟敏提醒一声儿,她忽地想起刚刚那番话,那满腔的热切念头登时如同冰雪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好别扭地站在了那儿。
别看小姐平素好说话得紧,要是她自说自话,到时候少不得挨一顿训!
尽管人山人海,但边上既然带着一个彭十三,张越穿梭于其中自然毫不费力。看到这种人头攒动的情景,他忍不住想到了四个字----民心可用。怪不得历朝历代建国的时候都是利用民心,随即国本稳固后便是安抚镇压两字并用,务必让民心只关注温饱不关注其他。****这一个地方的民心煽动起来都是一件恐怖的事,更何况天下民心?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当他从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边上挤过去的时候,耳朵忽地捕捉到了这么一句话。只是须臾间,他就记起自己曾经看到过这么一句,登时上了心,少不得循着那声音看了过去,正好看到了一个隐入人群中地褐衣身影。由于只是惊鸿一瞥,他只来得及看清楚那人身穿灰衣,肩背宽阔身量极高,还有那腰间束着的一根宽皮革带子。
张越都看见了,彭十三耳聪目明,自然不会错过这么一个人物,当下便低声问道:“公子?要不要我去盯着那个人?”
“这儿人那么多,你能找到盯着他?”
“要是没这本事,当初千军万马当中我怎么去追杀敌酋?”
彭十三嘿嘿一笑,遂把张越推了出去,叮嘱了几句,便回身又钻进了人群。张越瞧着他如鱼得水地在人群中穿梭,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更觉得这回带了此人出来乃是最大的胜算。=首发==瞅了瞅自己身上的那身蓝布衣裳,他忖度片刻便又往后头退了退。毕竟,他今天只是一个看热闹的看客而已。
眼看时辰将到,仿佛有人暗地里发了一声令似地,紧跟着人群便渐渐安静了下来,竟是一声咳嗽也听不见。空中渐渐有丝竹之声传来,空灵飘渺,隐约可闻无数梵唱,间中仿佛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地香气。饶是张越心有定见,仍不免失神了片刻,待回过神的时候,却见无数百姓都合掌拜了下去,人群中立着地竟只是寥寥数人而已。
张越虽不想在这当口鹤立鸡群,但也不太乐意随大流下拜,瞧见最边上停着不少轿子,更有几个像是富家随从的人仍站着,他遂连忙退后几步,因那身衣着,倒是毫不起眼。眼看东边地人群犹如潮水一般散开,留出了居中一条路,又看到一群白色衣袍的青年男女簇拥着一个女子而来,他连忙极尽目力看去,却只能依稀瞧见那盛装。
“混沌初开,定就十佛掌教。盖先天原始,浑然一团,无声无臭,莫为其名。尔后混沌初开天地始定,乃子会开天,丑会辟地,寅会生人。于是原人落世,栽立人根,斯时榛榛,人兽不分,不能治世,虽有人宛如无人,不成为世界,至卯会,天降佛子治世。”
尽管那晒谷场极大,然而那女声吟诵的经文依旧无比清晰地随风传到了四处,即使站在最后头的张越也听得清清楚楚,赫然是他曾经辗转弄到手的《应劫经》。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凛然醒悟,这白莲教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邪教,几百年辗转相传下来,这其中的教义固然精深,但武力也绝不可小觑。
“初佛降生南方,名赤爱佛,掌天盘六千年。二佛降生北方,名生育子,掌天盘四千八百年。三佛降生东方,名甲三春,掌天盘三千七百二十年……”
高台上的诵经声仍源源不断地传来,间中更有无数善男信女跟着诵念。张越只觉得天地间都充斥着这梵唱一般的诵念声,眼前竟是有些恍惚,使劲咬了咬舌尖方才清醒了过来。他瞧了瞧四周,见刚刚和自己一样站着的人当中,十个当中少说也有五个已经伏拜了下去,即使是站着的人也跟着喃喃自语,仿佛是受了几分经文感染。
约摸一刻钟之后,虽有无数善男信女在那儿诵经,然而天公不作美,竟是飘下了星星点点的雨点子。这天气原本就冷,雨点子起初还好,须臾便下大了。可即便如此,许是信念坚定又极其集中精神的缘故,那些跪伏在地上的人们依旧是喃喃诵经不止,仿佛根本不知道此时已经下雨。
那些抬轿坐车来的人家此时见忽然下这样的大雨了,立刻都熬不住了,纷纷都指挥家人打道回府,不多时就只剩下一抬孤零零的盖上了油毡的青布小轿以及四周的七八个家人。张越此时吃这雨一浇,走又走不得,便也想找个地方躲雨,结果东张西望之后却瞧见西边那儿有十几个身披油毡的灰衣大汉往这边走来,穿着俱是和之前那个念出某句白莲教名联的汉子差不多,不禁心中一凛。
他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忽然感到头上雨似乎小了,一抬头就发现多了一把伞。紧跟着,他便觉着有人轻轻拽他的袖子,僵硬着脖子缓缓一回头,打量了老半晌,他方才认出那是男装打扮满脸雨水的红袖。微微一愣,他连忙朝她后头的轿子看去,见那轿窗帘子被一只手揭开,赫然露出了一张秀丽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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