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前来买书的相公回忆起往事,不由得心生感慨:“那时我还颇有些迂腐之气,读不懂天许斋先生写这些话本子的深意,还以为他只是为了曲折离奇而曲折离奇。”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他的几本册子刊出,得了大大的口碑,我实在心痒难耐,买来一读,然后才明白原来天许斋先生心中是有大抉择、大道义的。”
砚台被他一说,忽然有些好奇:“敢问这本子中有何大道义?”
那人甩了甩袖,认真道:“我记得早年间他出过一部叫《卖油郎》的,乍读之下,只觉得这故事有些意思,但细品过后,才发现天许斋先生在这两人的身上暗喻了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砚台瞪大了双眼,等着他说下去。
“这卖油郎为了见花魁一面,辛辛苦苦积攒了一年的银钱,这分明就是在告诉我们,要想将事情做成,完成心中的所求之事,不是靠别人,而是要靠自己勤勉努力!”
砚台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还有那花魁娘子,她此前因为自己招待的都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故而颇看不起卖油郎,到后来却被卖油郎的诚意和体贴打动。
这难道不是在说,与人交往万万不可观其表象,而是要查其内里。”
砚台深为所动,郑重地点点头。
那人露出一个崇敬的向往之色:“正是因为读过天许斋先生所写的这几册话本,了悟到如此深意,我才念念不忘,一回到苏州城,便赶来此地购书。”
砚台听了他一番肺腑之言,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心思一动,正要附和几句,却远远瞥见周管家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
糟了,差点就被这人的三言两语给说服了!
他在心中甩了自己一巴掌。
砚台啊砚台,今日老爷让你来此地,是为了让你劝服他人不要再读那见不得光的本子,你怎可轻易被这胡言乱语的书生搅扰心神。
他立即正色道:“这位兄台,你方才所说都是牵强附会之语,那两部书中明明写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字句……”
那人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这人,我与你说了许久,指望你翻开书页读上一读,专心看看这书到底如何。罢了,我也懒得与你多言!”
说完,他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迈进了余家书肆。
砚台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愣。
老爷明明告诉我这两部书是害人之作,为什么这位相公却赞不绝口?
还是不要多想了,老爷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他定了定神,又大声喊道:“毁道书生天许斋!搅弄儒道经义,蒙蔽诸生双眼,执笔专写淫秽之语!请诸位莫受此等妖书所惑,归读儒道《诗》《书》,方为正统!”
连连喊了十几遍,那卖馄饨的大爷总算听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但却被他这一番毁人生意的行为搅得有些不耐烦。
毕竟大爷也是个靠买卖赚钱的,带入进去一想,对他的举动更为恼火,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时不时地投去一个“假清高”的眼神,在食客们问起来的时候,用两个简短有力的字形容他——有病!
砚台不是看不到馄炖大爷连续不断的白眼,但为了完成老爷交代的任务,在老爷面前长脸,他只好转过身,背对着大爷继续喊着。
余家书肆的掌柜陈平早就注意到了门外的闹事者。
今日余家两兄弟都不在,他自觉应该肩负起保护书铺的责任,在那人喊第二声的时候,他就抄起了打扫用的鸡毛掸子,准备出去赶人,为铺子大战一场。
没想到,还没走出柜台,就被来到铺子里的冯梦龙一把拉住。
“陈平,他是在骂我,跟余家有什么关系?”
陈平见冯梦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着急道:“冯相公,你的书可都是在我余家售卖啊!”
冯梦龙抬头瞟了门外一眼,那人正喊得起劲。
“你看他骂了这么多遍,有人理他吗?”
陈平四下一望,铺子里依旧人来人往,每个人似乎都得了选择性耳聋,只忙着挑选书籍,完全不管门外发生之事。
冯梦龙拿过他手上的鸡毛掸子,笑道:“陈平,都升了掌柜了,就要拿出掌柜的大度来,像这样的人,真没必要去计较。
苏州城里看过我那几本书的人不在少数,我写的到底怎么样,他们心中自有判断,怎么会轻易地就被那人这几句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说动?
眼下咱们是占理的,要是你出了手,万一伤到人,有理也变没理了。”
陈平恍然大悟,心中充满了对冯梦龙所写之书的自信。
冯相公说得很是在理,那人喊来喊去,来咱铺子里的客人们不还是照买不误?
本子的质量如何,又岂是这人随口乱喷就能改变的?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方才如此冲动而懊悔不已:“冯相公,今日多亏有你在,否则我……”
“别想这么多,你也是为了维护余家和我的名声嘛,可以理解!”冯梦龙不在意地摆摆手。
正当此时,和那人聊崩了的买书相公怒气冲冲地迈进铺子,走到柜台前将台面猛地一拍。
“啪!”
响声让铺子里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腐儒,腐儒!”
见众人有围过来的意思,他横眉竖眼地在铺子里开展了个人演讲:“我方才好心劝那书生将书翻开读一读,还把我从前的读书体会诉说了一番。
那人委实不知好歹,油盐不进,非说天许斋先生在写什么淫秽之书,真气煞我也!”
原本不把那人当回事的买书人们听到这番话,心中也有些愤愤不平,全都围了过来。
那相公又将柜台一拍,对众人大声道:“诸位今日到此,多半是为了购得天许斋先生所写之书。
我们读了先生这么多部册子,明了不少为人处事的道理,如今先生无故遭此侮辱,我看就是有人故意为之,想毁先生名誉!
诸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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