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贞望着冯嫣,“记得。”
“当初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贺公与他妻族便被下令处斩,如今陛下为求自保,暗中派人诛杀贺夔以绝后患,这是何等严重的事情……魏大人无端把我也牵涉在内,你难道不知道此事一旦败露,后果几何?”
“……知道。”
“那为什么?”冯嫣凝眉,“你是笃定我畏惧圣怒,所以会陪你来圆这个谎?”
魏行贞提着灯笼走到冯嫣前面。
“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则,狄扬与我是好友,他遇险我不能不救;二则,贺夔也是我非常敬仰的琴师,我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殒命。”
魏行贞顿了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知道如果同样的选择放在阿嫣面前,你也会和我做同样的事。”
冯嫣微微颦眉。
……又来了。
会不会做同样事冯嫣不知道。
但这种莫名被洞察的感觉。
让人非常……不爽。
一阵夜风掠过,魏行贞望向风来的方向,远天一片乌云,或许后半夜又有风雨。
“又起风了,我们——”
冯嫣垂眸,突然快步向前走去。
她也不管地上有什么深深浅浅的水洼,就这么踩着水,飞快地往小楼的方向疾行而去。
魏行贞一下没反应过来,连忙提着灯在后面追。
“……阿嫣,你等等我。”
冯嫣非但不回头,脚步反而加快了一些。
……
远处,小楼的二层,去甚也望见了冯嫣与魏行贞的身影,不由得回头大喊一声。
“你们都换好了没有?人已经在院子前头,就要回来了!”
一阵响动过后。
“我这儿好了。”
“我也——”
“等等……好了!”
小楼外,冯嫣和魏行贞一前一后,刚刚趁着月色踏上了离此不远的青石板路。
小楼里,去甚、去奢、去泰和不有四个人,已经抱着从小楼里换下来的杯盏、桌布、床单……等等一大筐的东西,悄无声息地从后院离开了。
四个人飞快地跑去了另一间庭院,直到小楼完全消失在他们的视野,才喘息着停下来休息。
“……你说你,今晚怎么不早点通知我们?”去奢埋怨地看了去甚一眼,“这时间也太紧了,万一被太太撞个正着呢?”
“下午太太在外面闲坐,我又不知道她会坐多久,说不定一下就回来了,我哪儿敢那个时候喊你们来。”去甚有惊无险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入夜了又要去给镇国公看伤,一时间顾不上,也就太太在客舍等大人回来这会儿的时间能用。”
不有在四人中最为瘦弱,他直接栽倒在身下的箩筐里,有气无力道,“东西太多、太沉了……下次要是还要一下把小楼里那么多东西全换一遍,我们还是喊上不恃一块儿吧。他力气大。”
“不行!”去甚立刻摇头,“这种精细活儿只能咱们四个干,不恃那个大老粗,进屋转一圈就得把杯子全打了……”
近旁去泰怔了怔,“还有下次???”
“当然有了,”去甚说道,“大人吩咐了,但凡冯府的七小姐来一次,小楼里的东西就要换一次,尤其是太太会用的杯盏,还有枕巾、床单被褥这些贴身的东西……但凡被七小姐碰过了,就一定要换。”
“啊,为什么?”
“你问那么多干嘛……大人吩咐了,照做就行了!”
……
另一头,魏行贞已经追着冯嫣回到了小楼的庭院。
冯嫣脱下鞋袜,在黑暗中蹬蹬跑上了二楼。
魏行贞进屋以后点起了一楼的灯,而后将灯笼熄了放去一旁。
“阿嫣,阿嫣,”魏行贞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往上喊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没有。”
“那我可以上来吗?”
“不可。”
魏行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虽然他确实不太擅长辨人心绪的本事,但冯嫣这……
肯定是生气了吧。
魏行贞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道,“嗯……可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楼上再没有回答。
……
这天夜里,魏行贞一个人躺在一楼的卧房床榻边,像往常一样。
他知道冯嫣没有睡,因为头顶的天花板上,时不时会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阿嫣是在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魏行贞两手交叠,枕在脑后,目光追随着楼上冯嫣的脚步声。
小楼的二层,冯嫣仍像从前一样,赤着脚踩在阁楼的地板上。
月光顺着窗沿投射进来,在地面留下方形的光带,她沿着月光的边沿缓缓行走,每一脚都精准地踩着一半黑暗,一半皎洁。
她确实气恼,尽管她根本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恼什么。
但总归一想起魏行贞,心中便会浮起一阵无由来的烦躁。
她不明白,何以这个人总是频频命中自己的心事。
譬如今早说起殷时韫。
平心而论,冯嫣确实不能斩钉截铁地说,她早已斩断了对殷时韫的余情。
除了殷时韫,她似乎无法想象自己与别人共度余生的景象。
殷时韫在她心中的地位,如同一片声势浩大的墟址,尽管已经荒芜下来,但始终占据着一个位置。似乎没有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能将这里清理干净。
又譬如方才提及的贺夔。
魏行贞说得一点不错——倘若她真的有机会从孙幼微那里救下这个的琴师,她确实希望,自己能有伸手营救的勇气。
但也仅仅是希望而已。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她真的会去营救吗?
她真的敢在这件事上赌上自己、乃至家族的命运吗。
冯嫣心中忐忑,一个不留神,一脚踏进了月光之中。
她停下了自己毫无意义的游戏,慢慢转过身,缓步走到墙边的镜前坐下。
昏暗的屋室内,冯嫣与镜中的自己无声相望,她的手沿着镜面缓缓划过,而后又收拢回袖。
月影西移,冯嫣思量良久。
某个念头慢慢从纷乱的思绪中涌起,渐渐清晰起来。
诚然,在这件事上进一步是冒险,退一步是煎熬,所以它才会令人两难。
冒险的事情,冯嫣常常做——往往想要的东西越珍贵,要承担的风险就越是高昂。
可冒这样大的风险,去救一个自幼被母亲当作训诫典型且与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什么也不为。
这是一种近乎底线的世间公道,一个像贺夔这样饱经磨砺的抚琴人,不应当再有一个令人扼腕的结局。
想到这里,冯嫣轻轻舒了口气。
那……对魏行贞而言,也是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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