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套上白孝褂。
她看看这间房。
偏房里,最外面放着一只原本装烟的大纸箱子,现在里面乱糟糟堆着一些孝服、孝帽、白布条、麻绳,紧挨箱子,是一堆青青的柳木棍。
其中,有几根柳木棍还用头顶着的数枚嫩叶,表示自己是今早上才砍回来的。
被砍回来的!
过去一点。
地上摆着七八个别着白纸条的大箩筐,每一个箩筐里,都有一顶插着白纸、松枝的塔糕。
那些糕,一个个用自己的个头与塔面上挂着的糖浆,证明着自己的做工——符合本地最高标准。
箩筐里面的墙角里,是一二十只被稻索子绑着脚,已经吓得失魂落魄,小眼晴滴溜溜乱转的铁嘴黑羽鸡。
偏房左侧,旁边靠墙支着一张门板,上面堆着大大小小一盘盘的正宗浏阳满地红的鞭炮。
右侧靠外,一堆托盘,紧挨着托盘,是好几个特大号的铁盆,每一只铁盆里满满当当放着大大小小的碗碟筷子,酒盅酒壶,汤匙汤瓢。
几个中老年妇女正蹲在地上,往托盘里摆弄碗筷。
唐若都认识,都是本家的一些长辈。
每个人都比她辈分大。
她每个人都喊了一遍。
“二奶奶!”
“三奶奶!”
“五婶子!”
一个上身穿着白褂子的老年妇女,看着帮唐若穿孝服的三堂婶,指指唐若的鞋道:“喂!顾洪娟,你看看唐若的鞋,行不行”——这是二奶奶。
唐若的三堂婶顾红娟边帮唐若扯着衣服,边瞄了一眼唐若脚上的小白鞋:“行,怎么不行只要不是红色的,其它白色的黑色的,都可以的,小孩子,没有那么多讲究!”
另一个脸上纹路纵横,如同千年古树皮似的更老的妇女道:“红娟,麻绳,别忘了给唐若系上,她可是亲孙女子,要披麻戴孝,披麻戴孝……”——这是三奶奶。
顾红娟笑道:“知道,知道,忘不了!”
最里面,一个褂襟上掖着一条白手巾的三十来岁的妇女也笑道:“三婶子,你放心好了,我嫂子管这些事,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是唐若的奶奶死了她倒像还挺开心似的五堂婶子。
三奶奶嘟囔着:“有些规矩,该注意还是得注意,不能给伍霜萍娘家的人挑礼。”
哦!
唐若今天才知道,原来奶奶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伍霜萍。
话说。
唐若的奶奶死了,似乎这些人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点悲伤的样子,她们该说的说,该笑的笑,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
倒是三堂婶顾红娟,脸上表情凝重地嘱咐着唐若今天她该做些什么,该注意哪些细节,等等等等,她的耐心挺好。
唐若一一应了。
她扔下自己的这几个咭咭呱呱的长辈们,走出偏房。
偏房通往堂屋的路上,唐若被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左胳膊上别着一根白布条子,油汪汪的大脑门一看就不同凡响的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了路。
“唐若,你回来了,发烟来吃,吃烟了嘛!”
唐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们村中的老桶!
她有点怕老桶,往后退了一步,朝他摊了摊双手:“我没有烟,你看看,我是女的,不抽烟!”
老桶露出上下两扇被烟熏得焦黄的大板牙,冲她嘿嘿乐着:“拿烟来吃了嘛!唐若,拿烟来吃!”
这时,三堂婶顾红娟从偏房出来了,唐若赶紧拉住了她:“三婶,你看看老桶,问我要烟。”
顾红娟笑了:“老桶,你个傻子,唐若是女的,吃什么烟,你快滚蛋,去杀猪那里要烟去。”
她抬起腿,作势要踢老桶的屁股。
老桶并不怕她,不过,他倒也没继续纠缠唐若了,而是走到旁边一棵树下,伸长了脖子观察着院子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他认为合适的对象,就拦住别人:“哎!拿烟来吃了嘛!”
一个烧火的过路老头,给了他一支烟,顺手还用冒着烟的柴棍帮他点上了火,老桶把那根烟夹在手指中间,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咝……哈!”
老桶成了烟桶。
烟桶加傻瓜蛋子。
话说,似乎在这颗蓝色星球连绵不断,面积达数百万,乃至数千万、数亿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那些如星子般散落的村庄里,几乎每一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像老桶这样的角色。
古今中外,概莫除外。
这些天残地缺的不幸儿,严重点的,生活不能自理,全靠家人照顾。
轻的,就像老桶,知道自己穿衣服吃饭,知道村子里哪里有红白喜事,知道问别人讨烟吃,知道开席的时候凑过来问主人家讨饭菜,而主人家,通常也会装出满满一碗饭菜来,递到每一根指甲缝都塞满陈年老泥的老桶手中:“吃吧,到那边去吃!”
墙角那边吃去!
老桶的本事,不止于此。
因为他的这副疯疯颠颠的尊容,有时候,那些带小孩子的家长们,还会把他搬出来,吓唬自己撒泼打滚不听话的小孩:“你还不快点从地上起来,老桶来了!”
那个刚才还缠着大人要东要西满地打滚的小孩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找老桶。
老桶二字,如同魔咒一样,已深入到村中小孩子们的心中。
别说小孩子,像唐若这样的女孩子,也挺怕他的。
有时候看老桶,他简直就是本村乃至邻村的一个灵魂人物,周围许多村子里的人,可能不知道别村的那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但一说起老桶,个个点头:“老桶那个傻瓜蛋子,今天来了”
“可不是嘛!他还问我要了一根烟,李师傅还挖了一大碗饭菜给他吃!”
“呵!这个老桶。”
哈!
这个老桶!
唐若见老桶不再纠缠自己,她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堂屋里。
堂屋,已被设成了灵堂。
门框是白色的挽联:严父早逝恩未报、慈母别世恨终天,门楣上方横批着四个黑色大字——鹤驾西归。
门口,站着两个十七八岁身上带孝的年轻小伙子,都是老唐家的人。
每当来了吊唁的亲朋好友时,他们就赶紧摸起一挂短封的满地红,点燃了往地上一扔,“噼里啪啦”一阵响。
烟雾瞬间缭绕升腾,更加给这个本就悲切的灵堂增添了几分凄凉之景。
这时,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就一个个口放悲声,按照辈分该下跪的下跪,该鞠躬的鞠躬:“我的个大娘啊……”
“我的奶奶呀……”
此时,立于一旁的负责执事的老头,也就是唐若的五舅公公,一个瘦瘦干干八字胡的黑脸老头,就会威严地喊道:“亲朋吊唁,家属谢礼……”
这时,唐若的伯父唐胜余带着老婆崔秀英,唐若的爸爸唐开余带着唐若妈林清秀,唐若的三叔唐利余带着老婆张彩红,唐若的姑姑唐余芳,这几个跪在棺木旁边的儿子儿媳、女儿们就一起磕头还礼,大放悲声:“我的妈啊……”
哭声响亮,眼干无泪。
哭干了。
唐若的那些个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以及她的姐姐唐敏、弟弟唐欣这些小一辈的,此时,只有伯伯家的大堂哥唐应科和她姐唐敏陪着这些长辈们一起跪着。
唐若看到伯伯爸爸他们,每个人的膝下都有一个圆圆的厚布垫子。
没垫子哪成
要是没垫子,就这样干巴巴在硬地上跪一天,可能还未等老太太的鹤驾走远,唐若的大伯唐胜余和她老爸唐开余就已追随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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