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寸这话一出口,新来的冯员外和郭员外对视了一眼。
年轻人说话直接,可他们没想到闫寸竟直接得有些咄咄逼人。
郭员外一笑,自嘲道:“哪儿有什么难言之隐,自个儿没本事罢了。”
为掩饰尴尬,几名会首放声哄笑,姑娘们也陪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场宴会多么欢乐。
陈初秋简直笑出了眼泪,一双枯瘦的手颤抖不已,他道:“我既赴了小友的宴,自不能白吃白喝,不如我给小友讲讲鄂县的过往。”
“好啊,洗耳恭听。”
“小友定然知道,前隋大业初年鄂县商业十分繁荣,因为隋末战乱,商路不通,许多店铺关张,才逐渐萧条下来。
待到新朝建立,朝廷大力支持农耕、商运的恢复,鄂县又慢慢缓过劲儿来。
我等在鄂县经营买卖,是因为有前隋的榜样,大伙儿都盼着这里重新繁荣起来。”
吴关笑道:“不瞒您说,我们也看上了这一点。”
“不行喽。”陈初秋道:“自从赌坊开起来,一切都变了,所剩不多的店家勉强维持,已是多方博弈的结果,而博弈的过程有多惨烈,绝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他们并不需要想象,因为来之前他们查阅过鄂县近年来上报刑部的案件。
闫寸道:“我听说从前有一位金员外,是邸店行会会首,前年金家着了一场大火,全家上下三十余口,连主带仆,尽数死在火灾中,想来,这就是博弈的代价吧”
“不错,金员外曾带着众商户抗议,要求赌坊关张,结果……”
“我说一句对死者不敬的话,”吴关突然打断陈初秋,道:“赌坊虽抢了你们的生意,可人家毕竟是合法经营,你们聚众闹事,要求人家关张,这恐怕……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怨不得人家反扑自保吧”
“我们何尝不想通过公平竞争抢回生意,”陈初秋道:“一开始也有人开赌坊,还有人在院阁、食肆设赌局,结果……呵,谁过界谁失踪。”
“只是失踪”闫寸问道。
“是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闫寸的眉头深深皱起,一桩失踪案,衙门能做的不过就是记录在册,若失踪的是地方士绅,或许会派衙役寻找一番,但靠那些懒散的衙役,将失踪者找回来和瞎猫碰见死耗子一样概率。
失踪案不像死人、伤人案,地方衙署要上报至刑部,因此闫寸并不了解鄂县的人口失踪情况。
由此恰可看出下手之人的高明,既搬开了拦路石,又不至于引起朝廷注意。
荷花问道:“可是……当地士绅接连失踪,难道县令看不出其中端倪就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能看出来,是个人就能看出来,那又如何”陈初秋挤出一个苦笑,“死活找不到人,又没证据证明是赌坊所为,县令能怎么办抓人拷打吗”
“有何不可”闫寸反问。
严刑逼供又不是新鲜事。
“开设赌坊的黄员外可是大有来头,若县令敢动他,鄂县何至于落到如今这半死不活的田地”陈初秋道:“奉劝几位小友,还是回京城过太平日子去吧,这潭浑水,淌不好要淹死人的。”
“所以,他究竟是何来头”
“听说背靠着京城一位大官。”
闫寸抚额,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心中却在疯狂吐槽:能不能有个准话啥叫听说京城大官多了,哪一位另外,除了背靠大官,还能不能有点新鲜的说法大官除了让人靠,就没点正事
他似被这说法膈应到了,与人交谈的骤减,低头吃起了东西。
众人吃喝一番,推杯换盏,四位会首被提起了憋屈事,心里也不好受,想求速醉,杯盏不离手。
姑娘们开始唱歌时,郭员外和陈初秋员外已说不清话了,待到她们开始跳舞,两人已趴在桌上,不知是真的醉成了这般,还是装的,不想再聊下去。
许是经营酒肆的原因,陈晚春员外的酒量很好,但他一副及时行乐的样子,放下酒杯,起身去跟姑娘一起跳舞。
他肚子虽大,人却并不笨拙,又是蹦跳又是转圈,大气不喘。
此刻,席间唯一还可以交流的,就只剩下邸店行业的会首冯员外了。
冯员外是个相貌平平的老人,两鬓比其他三位更白一些,皮肤也比他们更黑一些。
他似乎不善言辞,最初的寒暄过后,就再也没开口,只默默吃喝。
待其余三人醉倒的醉倒,离席的离席,他却突然开了口。
他对闫寸道:“你们真要买铺面”
“是。”
“我……我手上有几间,不知几位肯不肯赏光看看。”
闫寸道:“冯员外还做牙人的买卖”
“不……不是牙人,我的……我自己的。”
“您要出售自己的邸店”闫寸道。
“是。”
“您也要离开鄂县”
“是。”
闫寸起身,走向雅间窗口处。
窗口距离众人约莫五步远,有一张矮几,两个坐垫,可以供人闹中取静地谈天。
闫寸向冯员外使了个眼色,对方跟上,两人在窗口落座,闫寸低声道:“您怎么了”
“我……没……您要是接手,我可以低价将铺面让给您,真的,很便宜……”
闫寸眯眼看着对方,没有立即答话。
三个弹指后,他抬手拿起矮几上的巾帕,递给冯员外。
“擦擦汗吧。”闫寸道。
“诶诶。”
巾帕刚沾上额头时,冯员外听到闫寸又开了口。
“你在害怕。”闫寸道。
冯员外擦汗的手停住了。
“怕什么”闫寸又道。
冯员外没将手放下,他似乎不太敢面对闫寸的问题。
“有人要挟你吗拿什么要挟你的性命还是家人的”
冯员外终于放下手,看向了闫寸。
他痛苦地闭眼,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闫寸的身子向前倾了倾,他心里已有些激动,一些问题就要有答案了。
他看到冯员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还是张开了嘴,似乎要说什么。
似乎。
嗖——
下一瞬,一支羽箭穿窗而过,刺透了冯员外的咽喉。
冯员外的眼睛瞬间瞪圆,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想要扭头看向窗外,看看究竟进来了什么东西。
可他扭不动脖子。
他眼中一切都成了慢放的画面。
闫寸长大了嘴巴喊着什么,并伸手拽住了他。
闫寸的力气可真大啊,一下子就将他拽离了座位。
两人一同扑倒在地,避开可被箭矢攻击的窗口。
倒地的瞬间,疼痛袭来,冯员外感觉到一股温热自颈间喷涌而出。
他不可置信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那支本不属于他身体的箭矢,此刻却镶嵌进他的脖子。
怎么了啊我怎么了
他慌乱地开口询问,却只能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闫寸看向他的目光,由震惊失措变成同情不忍。
不不不……不会的……
冯员外的眼泪喷涌而出。
“谁谁害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闫寸拽着他的衣襟大喊。
“女……救我……女儿。”
冯员外的目光开始涣散。他肺里已没了空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但他拼尽全力大张着嘴,用口型告诉闫寸:
救我女儿。
咚——
冯员外的手垂下,重重砸在地板上。
所有人酒都醒了。
院阁姑娘是最先发出声音的,一个姑娘惊叫,总能带动所有姑娘。
她们动作神速,一边尖叫,一边冲出了雅间的门,冲下楼,一路冲上大街,冲回院阁。
吴关和荷花也动了。
他们冲向了闫寸。
“别过来!”闫寸大喊:“外头有弓手!”
他绝不允许伙伴从窗前通过,万一弓手再放一支冷箭,就凭战五渣的吴关和荷花……闫寸在心里摇了个头。
“退出去,都出去,”闫寸道:“叫巡街兵卒来。”
众人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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