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杖已经没有必要打在柯全的身上了。
裴琢皮笑肉不笑地斜睨着童政:“童提刑有何话说”
“下官并无行为过人犯柯全供述之事。”童政坐得端正,神情也甚平静:“经多位仵作勘验,元同知确然死于针毒,而能下此毒手者唯有人犯柯全,他起初百般抵赖不肯认罪,下官是依法对之进行刑问,从始至终,都不曾加以威胁利诱,且柯全今日供诉,与当日画押签认的供辞并不一致,区别是当日柯全亲口供认,钱尚书并不是亲自收买,而是遣了家人僚属与柯全会面,诱之以巨利,本官也提出了柯全的供诉并不能证实钱尚书的罪行,需要盘问钱尚书,且察找那名自称听令于钱尚书指使的家人僚属下落,但裴尚书却一口咬定钱尚书乃无辜受谤,不应受到鞠问,今日公审乃裴尚书提议,而今却问下官有何话说”
童政轻哂:“下官也有一问,同样是人犯柯全的供诉,裴尚书又是为何认定钱尚书必然为受谤,而下官就一定实施了威逼利诱这违法违律之罪呢”
公堂上至此,气氛已经彻底不同了,人犯柯全成了不起眼的小角色,主审和监审之间却刀剑相向了。
这不是审案,这是政斗,到场众人无一不是心知肚明。
“本官有此断定,当然有本官的理据。”裴琢也还以冷哂:“本官早就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柯全原本是孟尚书引见给元同知,负责诊治元同知的旧疾顽症,要说谁更有嫌疑指使柯全杀人,自然首推孟尚书,然而童提刑却根本将本官的主张置若罔闻,且周王殿下又限制身为主审官员的本官不得参涉刑问,岂不是有谤害钱尚书之嫌疑周王殿下虽贵为皇子,如今又于江南四省行监政之权,然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朝虽不以法家治国,然皇上也曾三令五申诸王公臣子不得违法犯律,本官正是基于圣皇之诫,才以此顶乌纱为押,主张公审,宁冒触皇子之尊,亦必维护国法纲律。”
说得好番正义凛然冠冕堂皇。
孟治自然也忍不下去了:“柯全虽的确乃我引见予元时静,不过我与柯全却并非旧识,只是打听出他擅长内科尤其肝郁脾湿之症而已,反而我与元时静不但没有嫌恨,甚至元时静一直敬重我为师长,我何来动因教唆柯全杀人害命”
“不错,孟尚书的确没有动因。”窦章做为应天府尹,这回虽然不是他负责审办元亥遇害案,不过今日既行公审,且而今的局面又无疑是袁党和周王一方公然对峙,他自然不会坐视旁观:“裴尚书仅以人犯柯全为孟尚书引见为元尚书诊治病症一事,便咬定孟尚书乃元凶,甚至指控殿下毒杀谤害命官,理据不足,武断刚愎。”
“柯全,今日当着南直隶诸多官员之面,本官问你,你可是受孟尚书唆使才在医针施毒,害杀元同知”兰庭突然询问道。
孟治心中先是一沉,他有些拿不准兰庭如此盘问柯全的用意,总不能够是到底因为殷氏的一面之辞,当真对他起疑了吧
“草民并没有受到任何
人的唆使,草民至今仍然闹不清为何元同知会在草民施针后暴亡啊不过诸位大人明鉴,草民此时万万不敢再有一个字的诳诈,草民之所会供出受钱尚书收买,当真是被童提刑逼诱。”柯全立时又再鬼哭狼嚎。
“赵副使,孟尚书虽与此案无干,不过童提刑确然有屈打逼诱成招的嫌疑,今日有这么多人在场耳闻目睹,赵副使总不至于再替童政狡辩抵赖了吧”裴琢凭着他把乌纱帽都敢作押的底气,此时也不怕与周王一方彻底撕破脸皮。
“如果柯全的供辞可信,那么敢问裴尚书,又是谁用毒针杀害了元同知呢”兰庭挑起一边眉头:“柯全先是抵赖,用刑后才供认罪行,今日公审又再翻供,只说是被威逼利诱,根本不认杀人害命的罪行,他这样反复多变的供辞,裴尚书身为主审竟然也能采信”
裴琢终于等到了兰庭这句话,把惊堂木一拍:“下官当然不会无凭无据便下判定,诸位同僚,下官在接办此案后,尤其被周王殿下排压,根本不能干预刑问时,心里便疑此案死者虽为元时静,针对者却为钱尚书于是虽未刑问柯全,却另辟蹊径,经下官察实,柯全不久前养了个外室,与一梁姓女子鬼混同居,元时静毙命当日,柯全正是从外室处被叫去的淮安府衙,而经下官刑问梁氏,她已供认不讳”
新的人证终于是出现了。
随着裴琢意气风发喊出“带人犯梁氏”的话,一个遍体鳞伤却仍然可见风情妩媚的女子被几个衙差架了上来。
“梁氏,本官问你,柯全医针上的毒可为你施加”裴琢在明知故问。
在隔挡之后,春归只听见一管有气无力却娇柔入骨的嗓音:“是,是妾身瞒着柯郎在医针上施毒那日元同知遣了家仆来请柯郎,是正值午饭时辰,妾身为了在医针上施毒,力劝柯郎用了午饭后再去应诊,妾身安抚柯郎,待妾身替柯郎准备好医针药箱,柯郎也刚好用完了午饭,不至于耽延。”
“你为何加害元同知”裴琢问。
“官老爷无需多问了,妾身与元同知无仇无怨,但是因为了报恩才有意接近柯郎,等的就是在医针施毒的机会,妾身既是为了报恩,就绝对不会供出恩公,即便官老爷再用重刑,妾身也势必不会开口。”
春归又听见裴琢冷笑数声:“当我不知你的恩公是谁你原本是娼门出身,卖身于秦淮河岸的私妓馆,后来为个富贾看中,要买你为姬妾,那富贾已经年过七旬,你不愿委身于他,是醉生馆的妓子楚楚替你求情,给了你家老鸨相等的银钱替你赎身,免了你违心委身个老汉,楚楚又有一个欢客,还帮衬了你一笔本钱,你就在金陵城里了开了家酒馆维生渡日,要不是楚楚指使你,你何必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跑去淮安,明知罪行暴露只有一死,却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梁氏一声不吭。
而钱柏坡终于拍案而起:“裴尚书既已逮获了凶徒察明了案件,还等什么立即往醉生馆逮拿那妓子归案一介青楼妓子,哪来的胆子害杀朝廷命官这
妓子身后必定有人指使。”
“裴某着实惭愧。”裴琢沉声说道:“虽然及时逮拿了梁氏,不过其一直不曾供出背后指使,待裴某察到线索,奈何楚楚已从醉生馆赎身,裴某问清楚楚和其丈夫陈实在内城开了家食肆逢君阁,奈何赶到时这对夫妻竟也没了行踪。”
春归听到这里,当然已经明白了袁箕的全盘计划。
果然便听裴琢冷笑道:“不过,裴某察明赵副使与陈实夫妻着实相交不浅,不仅吴王宫的赏菊宴上,赵副使请来的正是陈实主理烹制宴食,且就连逢君阁,实则也有赵副使注资。”
兰庭当然也早就做好了要被当众指控的准备,他望向裴琢:“裴尚书的判定,赵某才是元凶首恶,利用楚楚姑娘指使梁氏,毒害元同知用以嫁祸钱尚书”
“所有线索都指向赵副使,裴某方才下此判定,不过赵副使乃陛下亲授的监察副使,裴某自知没有权限将赵副使下狱鞠问,还请赵副使,交出嫌犯陈实夫妇,否则”
“这件案子,被裴琢你主审成了这样的情境,不仅赵副使身负嫌疑,连孤王怕也脱不开干系了。”周王这才开口说今日公审的第一句话:“是了,裴琢你不是从一开始便在指控是孤王谤害钱柏坡么而今你也用不着只将矛头对着赵副使,赵迳勿自任孤王副使以来,件件行事皆得孤王批允,他若真如你指控那般,毒杀元同知嫁祸钱柏坡,那必然也是受孤王指使,不过你的判定是你的判定,孤王当然也有自己的判定。”
周王收回斜睨着裴琢的眉眼,好整以睱整理自己的袖口:“孤王的判定则是,这梁氏必然是凶徒,而柯全也并非清白无辜,至少他在施针之后,已经得知了梁氏的罪行,否则也不会佯作受不住刑问,先把钱柏坡给招供出来,好给你裴琢主张公审的借口。钱柏坡与元同知本有宿仇,又觉得害杀元同知后能栽赃陷害孤王,裴琢你根本就是钱柏坡的同党,所以你才能如此轻易的,揪出梁氏来,今日这堂所谓的公审,根本就是钱柏坡与你裴琢,自编自演的一出闹剧,不过孤王也得感谢你们,亲手把梁氏给送到了吴王宫里来。”
“殿下竟然如此显然的包庇赵副使”
“我们在此争吵还有任何意义”周王冷嗤:“这件案子,钱柏坡和裴琢你不服,你们的党徒也势必会煽风助势,再有袁阁老,他是你们的大靠山,当然也会不遗余力支持你们中伤诽谤孤王,那就请皇上圣裁吧,我立即会写奏折陈情,你们也得抓紧了,裴琢你这顶乌纱帽带不了几日子,且带且珍惜吧。”
周王俨然是必胜的姿态,看上去却十足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闹剧散场了,诸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好走不送,但我还是得提醒诸公一声,这件案子孤王说子要请圣裁,圣断下达前,孤王仍为江南监政,赵副使也同样身负职权,而今征赋之事方为首重,有谁胆敢借元公一案,行抗令之罪裴琢丢的是官帽,你们怕丢的就得是项上人头了。”
周王率先离场,留下满公堂目瞪口呆的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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