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珩被陇州兵卒七手八脚抬进膳棚时,还是清醒的。他咬着牙关,勉力抬起右手擦拭自己左肩的血迹。伤口周遭黏黏糊糊,却谈不上血流如注,原本尖锐的痛楚也渐渐转为有些麻木的沉重感。
他数年的戎马经验告诉他,这支来自原本麾下之士的利箭,尚不至要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给他端来水碗,恭敬道:“将军,医官刻下即到。”
皇甫珩这才觉得饥渴交加。他一气不歇地饮了几大口水,有些呆滞地盯着那陇州兵。他很想问是否有吃的,但想起此前裴敬所言,奉天城中已起粮荒,硬是忍住了腹中那比伤口之痛更为难耐的饥馑冲击。
然后他看见一个身形细痩的女子晃了进来。打眼一瞧竟仿佛他的若昭,但那小脸凑近后,却分明罩了一层宋若昭所没有的妖娆,可不就是韦城武收的婢女,那薛小娘子。
“皇甫将军,韦将军命仆妇伺候尊驾用膳。”薛涛低眉顺眼,语音柔婉。
她用词斯文,举止轻缓,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镇定,仿佛与这战事喧嚣的危城,处在两个时空。
不过那所谓的膳,实在名不副实,一钵野菜汤,半个粟饼而已。
皇甫珩狼吞虎咽,与那些粗豪的低级军汉也无甚两样。难得薛涛面无波澜,一勺勺喂来,颇跟得上眼前这今日功臣的吞咽节奏。
棚外,城上传来的喊杀声倏地转为欢呼。一旁的陇州兵喜上眉梢,他像野兔般窜了出去,不久就听见他的嚎叫:“叛军败退!王师大捷!”
皇甫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大半日,他的心神犹如那支插在他肩头的利箭,笔直而锐利,一往无前,似乎所有的举动都出自兵家的本能。这不顾一切的以小博大,老天竟然让他们真的反败为胜。
他略略思量,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初自己与若昭月下盟誓的那夜,不也正是在韦皋的膳棚里吃的饭食,也正是刚刚经历一场王师守住奉天城的胜利。
他的目光落在薛涛脸上,自然想起他的若昭。他恨不得立刻便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盯着她朗朗晴空般明澈的眼睛。
宋若昭那令他一见便知会执手相伴的凝眸回望,是他在提气上阵的勇悍之外,于这世上所拥有的另一份财富。他一旦暂时脱离险境,便像一个守财奴,迫切地要去打开自己的箱子,看看宝贝还在不在,是否完好。
但他总是男子,又是武将,即便人人都知道他皇甫将军的妻室在奉天城内,他也不好意思请兵卒仆妇去向焦头烂额的守城大将韦皋打听若昭的情形。
皇甫珩面色变幻的模样,叫薛涛看了个真切。她拾掇碗碟,躬身道:“韦将军已遣人去萧妃处报信,请将军的夫人前来。”
皇甫珩心道,你恁地不早说,倏尔又忧急起来:“若叫夫人见到我这箭伤,她怎忍心。薛小娘子,可否劳你,将夫人拦在棚外,便说医官正在医治,我无大碍。”
薛涛心意一动,暗道他对那宋家阿姊还真是细致心疼。她自小居于长安闺中,不曾识得真正带着沙场风尘的武将。此番流落奉天,见到的武将,如韦皋或皇甫珩这般,上阵拼杀身手了得,下得马来又温柔有礼,这让薛涛的少女春情似乎再也不会牵挂于那些国子监的书生们,而是满溢着对孔武而细腻的成熟男性的崇拜。
医官进屋时,一瞧皇甫珩的情形,心下先松了口气。他跟随韦皋征战几年,见过的伤员不计其数,以至于通过精气神,便能判断是否能把性命讨回来。医官铺开诊垫,将花蕊石、硫磺粉等研细,又备好白桑皮细线,然后向皇甫珩道:“将军只怕要吃些苦,且忍得片刻。”
皇甫珩知他要拔箭,刚要点头,忽听门外薛涛喊道:“皇甫夫人,稍后再进去罢。”
他知是宋若昭赶来,心意激荡,又想即刻见到爱妻,又怕惊吓了她。情思交战间,宋若昭急步跨了进来。
若昭在来时的路上已见着不少呻吟的伤兵,她甚至有意盯着那些肢体细看几眼,使自己对皮开肉绽的血腥景象不至惊慌。只是一见到夫君的模样,她仍觉得心底猛烈地抽动起来,脑袋一阵眩晕。
但皇甫珩陡然焕发喜悦的眼神,给了她勇气与静气。她跪在榻前,轻轻握住夫君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柔声道:“必无大碍,我陪着你。”
医官递过一根绢帛包缠的木条,皇甫珩咬住,侧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若昭。妻子的秀雅面容和坚毅神色是那么真实,他皇甫珩只要沉浸在这真实的眷属深情中,臂膀上针扎刀剜的创伤之痛,又算得什么。
医官剪去箭头与箭尾,屏了一口气,卯足握劲,猛地发力,果断将箭杆拔了出来。宋若昭心又一抖,双手虽还扶着皇甫珩的肩膀,却不由闭上双眼,准备着听一声夫君的呻吟。
皇甫珩却始终安静,甚至没有令宋若昭感到他握着她的手在使力。他只紧紧咬着那根帛木,额头上青筋凸绽,又被一层密密的汗珠覆盖,显示着疼痛对他的袭击。
宋若昭讶异地睁开眼,见皇甫珩盯着自己的双眸里甚至还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既像是以嘲笑对箭伤看得云淡风轻,又像是以嗔笑安慰若昭莫急莫怕。
医官清了创,用白桑皮丝线缝合了,又仔细敷上石花散,行医完成,也已是满头大汗。他揖礼道:“将军,夫人,幸好是寒天季节,箭伤愈合得快些。下官在营中尚有士卒们要医治,先行告退。”
一旁的薛涛与韦皋的牙兵也都是机灵人,哪还敢再留在屋中叨扰这对鸳侣,忙一同退下。
“若昭,城中无粮,你可饿着了”
若昭没有想到,夫君吐出帛棒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般。她扑哧一笑,将方才心疼他又不敢落下的泪水也震了下来。她轻轻依偎在丈夫身边,低语道:“跟着太子妃,岂能饿着。”
“李怀光已誓师勤王,算来此刻应到泾阳了。若他攻打长安,叛军必回撤,奉天之围也就解了。”
“彦明,莫再说国事军情了,好生歇息,伤能快些好。”若昭嗔道。
“那便不说这些,但我睡不着,只想看着你。”
若昭脸一红。二人虽已是夫妻,但皇甫珩素来惜言,陡然说起这般直白的情话,直叫若昭又羞又喜。
“我第一眼见你,只道你是生人勿近的严苛性子,却原来也这般嘴舌油滑。”
“你哪里是陌生人,你是我皇甫的妻子,是我心尖上的人。”
……
皇甫珩与宋若昭在膳棚中良辰燕婉之时,崔宁等人,正在德宗御前奏对。
德宗这几日数度以为到了绝境,连太子李诵都遣上城楼督战,战事频频起伏,实在是心力交瘁。若不是陆贽与卢杞两位文臣日夜相伴,他只怕半个时辰都睡不安稳。此刻夜幕降临,天穹之下终于又恢复宁静,可就算浑瑊、韦皋、崔宁三人都齐整地站在御前,内侍霍仙鸣也报知宗室成员在太子妃的照料下全员安妥,德宗还是失了天子的威仪,有些痴愣地望着舍命勤王的诸位臣子。
众人之中,浑瑊资历最高,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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