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化坊一角,不起眼的简素小宅。经冬生还的藤萝,枝枝蔓蔓地爬在篱笆上。
莫说宅院柴扉,便是牢笼禁锢,若铺陈上些芳菲茵草,似乎也能表现出三分自由生机。
近午时分,胡女塔娜吃了些饽托汤,正坐在屋前廊下缝袍子。
枝头此起彼伏的啁啾鸟鸣,俨然春日颂歌,在塔娜听来却是有些烦。
鸟儿们如此欢唱个不停,实在干扰了她对于门外动静的警惕聆听。
她在提防着突然闯入的敌人。
不仅是普王那个獐头鼠目的家奴王增,她提防的还有默沙龙。
胡儿神策军年前回到长安后,默沙龙来了好几次。
姓默的到底算得突厥贵族后裔,比言语粗鄙的王增稍稍收敛些,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敲打着塔娜,倘若皇甫大夫估摸着竟是要三年五载地被蕃子扣着,他默沙龙自会去向普王讨了塔娜去。
塔娜已经不愤怒了。她只是觉得这些鹰犬男子,不论良籍贱籍,猥琐不堪的同时,又都十分可怜。
在他们的人生信条中,凭借特权来强迫别人屈服于他们,这种仍与禽兽无异的逞欲,反倒是他们自我认同的勋章,或者叫作——“本事”。
他们当然要卖力地颂圣,颂主,那是他们的大树,是他们能凌驾于人的保障。
塔娜有时也会陷入沉思,为何同样生而为奴,她对得到权势的豢养,由惶恐无措到憎恶作呕,再到鼓起勇气、奋力地准备逃离。而那些明明比她孔武有力的男子,即使不会如王增那样欺压弱者,却也不敢挣脱藩篱。
他们就如泥潭中探出嘴奄奄一息的鱼儿,眼中满是对潭底深渊中魑魅魍魉的不屑一顾,但又自我辩解无法变鲲为鹏,无法跃出泥淖去翱翔,只能颓丧地等待生命的终点。
鸟鸣停止的间歇,塔娜突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敏捷地将袍子团起,塞入院中水缸边的箧筐内。
万不可教普王的爪牙们,见到她在缝制男子的衣袍。
进门的却是高振。
“高先生,你怎地此时过来!”塔娜有些紧张,紧张他大白天来得如此勤,真是要叫崇化坊的里长看到,发觉古怪,去说与默沙龙或者王增,如何是好。
高振宽慰道“不怕,那两个狗奴,这几日定是随着普王进出大明宫,怎会有空理会你这里。”
塔娜一忖,点头道“唔,待他们想起此处,又来纠缠时,你我二人定已出了长安。”
心爱女子这般信心满满展望未来的模样,若是寻常,定然又要激起高振又怜又喜的情绪了。可是此刻,听闻塔娜此言,高振的神情却反而转得凝重起来。
塔娜最善察色,小心翼翼道“过所文书,未能做得”
高振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布包,抽出伪造的过所,给塔娜看。
“主原敬。奴青客”
塔娜捧着仔细瞧完,抬头又探寻地望向情郎。
高振伸手,抚过塔娜的面颊。塔娜蓦地抓住他的手掌,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温言道“先生若还是没有想好,塔娜愿意等。”
高振胸中柔情上涌。他觉得,眼前女子从目光到声音,都具有扫除他心底阴霾的魔力。
他们萍水相逢后,竟能情意缱绻又彼此信任,高振完全不想编造改变计划的借口。
“塔娜,我想晚几日离开长安,我,要为皇甫夫人打听些消息。”
塔娜松开了情郎的双掌,垂下双目,盯着院中地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柳絮。
她当然不是理解力很脆弱的女子。已令她决定托付终身的男子,如此坦然地敞开心扉,她其实可以在安静的相对中,用极短的时间,明白男子那些微妙念头的缘由。
她甚至,还有些惊喜。
她的意中人,的确,在迷途返航后,表现出几分君子的义勇。
“高先生,也知道宋孺人,是被冤枉的”她嗓音低婉,口气却坦然大方,没有那种谨小慎微地、唯恐男子勃然大怒的意思。
高振缓缓道“普王许久未曾分派我去做什么,我不知他们勾当里的关节,不过既然如今我尚能进出王府,总比皇甫夫人有办法打听些。”
塔娜“哦”了一声,到底又回到妇人的视角“宋孺人太可怜。我曾听你讲,她对那普王,当真一往情深……”
高振却打断她的感慨“塔娜,你只需知道,男子并不都是如此,便好。”
塔娜一怔,继而笑笑,笑意虽不浓,却如春光灿烂。
高振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道“将文书收好,自己小心些,我过几日再来,然后,我们便动身。”
……
大明宫西少阳院,太子妃萧氏在短短两日间,发现自己突然已无法见到太子了。
王叔文出宫的当日,向晚掌灯时分,靠近西少阳院的延英殿,还来了个绯衣内侍,请太子过去,传的口谕倒是清清楚楚的,也无遮掩之意,直说宫中宗亲养蛊厌胜事发,圣主着急请太子过去商议。
所幸,太子李诵戌时中就从延英殿回来了,并无怛然失色、惊慌万分的模样。
坐立不安的萧氏迎上去急急相问,李诵不紧不慢道“放心,圣主瞧着比往日更和气,先问了我几个孩儿的情形,身子可康健。后来说起你母亲,若说圣主对少阳院的责备之意,也是有些,似乎怪你我二人,平素对延光不闻不问,以致她怨怒丛生,做下这等危害禁宫的荒唐事。”
萧氏闻言,双眉蹙得越发紧了,只是见太子李诵面色疲惫,实在不忍再拖着他商议。
这一晚,他夫妇二人本如平常那样,分别往不同的殿堂入寝,太子李诵却忽然驻足,折回身来,对妻子道“我今夜,去你殿中。”
萧氏一愣,竟有些不知所措。李诵口气越发和煦,又带了一丝得趣的揶揄般“怎么太子不能去正妃殿中就寝”
故而,直到翌日,太子去往弘文馆旁的东少阳院时,萧妃都未感到太子有何异样,远不如她忧心忡忡。
然而,到了这日的哺时,萧妃在膳堂并未等到太子。
正要遣人去问,太子身边的内侍引着一位当值的太医丞匆匆踏进少阳院,禀道“太子殿下在东少阳院突发怪疾,撕了满架古籍,又砸了花器案几,大叫着有身穿缁衣、青面獠牙的鬼魅追着他。”
萧妃惊得遽然起身,险些倾于面前的食几上。
“目下东少阳院还有谁太子这般,可惊动圣主了”萧妃急促地问。
“王侍读晌午来陪太子下棋,韦学士(韦执谊)今日似乎不在学士院当值,午后过来一道弈棋,他二人此刻正守在少阳院中。圣主已听说此事,太医令也到了。”
萧妃一颗心砰砰乱跳,努力用平稳的语气道“去备肩舆,现在就抬我去东边。”
内侍却突然面有难色,上前几步,低声又禀道“王侍读说,太子呼唤牛奉仪去……”
萧妃僵立在那里。
巨大的忧惧交并之感,向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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