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逢君收拾妥当去寻云渺渺时,她已经在廊下等着她了。
没等开口,她便瞧见她衣袖下一点猩红。
“伤口怎么裂了”
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在她问完后沉得更骇人了。
“狗咬了。”
“……”
映华宫哪来的狗,真要有那也是……
孟逢君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再看看她此时的样子,心中了然。
“你跟魔尊……之前有什么我就不问了,但让他留下,着实不妥,你如今是掌门,孰轻孰重我也不多说了,山下还有不少弟子只是轻伤,真动起手来,也不定会吃亏。”
云渺渺摇了摇头:“眼下人心惶惶,再同魔动起手来尊,只会让局面更混乱,于天虞山亦有诸多不利,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另想法子。”
此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孟逢君叹了口气,点点头。
二人御剑下山,来到风华台。
前几日死去的尸体都敛了搁置在祷过山,需得一波一波地抬下去,在半山的静安堂前焚烧。
静安堂,本是给本门弟子面壁思过用的,在半山处挖了一座小台子,想当年她跟言寒轻偷鸡腿被抓住,还一同跪过。
说是个堂子,刮风下雨,却连个遮风挡雨的屋棚都没,就一块石牌坊,上书“静安堂”三个斗大的字,最是适合惩戒好事的弟子。
就是一点不好,石板坑坑洼洼,跪久了膝盖疼。
她与孟逢君比肩站在一旁,看着一具具的尸体被抬了过来,经梳洗,原本满是血污的尸体好歹收拾得有了人样,听闻断掉的胳膊和脑袋,也都一一缝回去了。
诚然缝得不大好看,但好歹死有全尸了。
天虞山眼下没有安葬数百人的余力,也没有人手将这么多尸体一一送回各自的爹娘身边,再过几日,这尸身便要烂了。
等不得,只能烧。
此次本门弟子,死伤最惨的是长琴门下,除了孟逢君,几乎都死绝了。
明明都是些丹修,与妖兽殊死一战时,却一个比一个有骨气,便是晓得自己要死了,死前也要再斩下眼前妖兽的头颅。
台边的弟子念出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时,孟逢君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倔着脸,却红了眼。
手被轻轻地握了一下,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云渺渺。
她笑意浅淡,却是暖的——印象中,孟逢君似乎从未见她对自己这样笑过。
前所未有的真诚,带着一丝叹息的意味,像是晨光里,缓缓洒下的细沙,温柔地泛着光。
她说:“我很庆幸你还活着,孟逢君。”
不知为什么,一阵酸涩涌上鼻尖,险些哭出来。
尸体一具一具地抬出来,她们望见了言寒轻。
他脸上的血迹都被清洗干净了,还留着几道不能再愈合的伤口,苍白的脸色,仿佛蒙上一层雾。
血衣也被换成了干干净净的弟子服,神色平静,唇边似乎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焚骨成灰,是云渺渺斟酌之后,亲自下的令,虽有不少人觉得这样不好交代,但今时今日,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这话说来容易,亲眼看着那把火点起,渐渐吞没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时,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些人或许曾与她在兰亭堂一起用饭,或许曾在风华台上切磋,又或是说笑着从她身旁经过,一切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云渺渺自认为绝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可这次开光后,却愈发容易被一时涌上心头的情绪拨动。
很难受,那些火仿佛烧在她心上。
这场火从清晨一直烧到日近黄昏,将静安堂下的石板都烧黑了,才将这么多人的骨灰都收拾好,装进罐子里封存,待日后自会安排送到他们各自的亲朋手里,供奉安置。
那日的晚霞,红得像是铺陈漫天的血海,将南海的浪,都染透了。
上清阁前,云渺渺拿来了一坛酒。
上好的佳酿,却不是该出现在仙门的东西。
坐在石阶上望天的孟逢君斜了她一眼:“哪来的”
云渺渺将袍子一撩,随意地坐在她旁边,屈着一条腿,有些懒散和疲倦。
“兰亭堂掌勺的曲姑娘私下藏的,我师父都不知道,被我撞见过一回,她许诺待我哪日出嫁,送我一坛当嫁妆,换我不将此事说出去。”
说到兰亭堂的曲姑娘,手艺当真没的说,听闻是长琴长老去凡间溜达了一圈,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给忽悠回来的,金丹延寿,都好几百岁的人了,走路有些颤巍巍。
但姑娘家谁乐意承认自己老了,听闻端华长老入门时她就在兰亭堂了,出于尊敬,端华长老当时唤了声“曲婆婆”,脑门立时挨了三锅铲。
自那之后,也同其他弟子一样,客客气气地唤“姑娘”了。
孟逢君呵了一声:“这都能被你撞见,曲姑娘也是够倒霉……不是要给你当嫁妆吗,你怎么今日拿出来了”
云渺渺低笑:“这么不着边的事儿,还是别想了,指不定再过几百年,我还是这样。这酒我揭了盖儿,还是喝了吧……送酒的人都不在了。”
似是恍然醒悟,她们才想起,今日烧成灰的尸体中,也有曲姑娘。
听闻她死前还杀了三只蛊雕,成天围着锅碗瓢盆转的人,不知何时学了几招术法,居然没躲起来……
满满的一坛佳酿,颤巍巍的搁在石阶上,说不出的落寞。
心神恍惚的时候,云渺渺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这边,可回头看去,整座风华台都空荡荡的,从未如此安静。
“这会儿喝酒不大好吧”孟逢君略有迟疑。
云渺渺转眼连碗都摆出来了,冲她淡淡的瞥了一眼:“那你喝还是不喝”
说着,她已经揭开了布盖。
孟逢君嗤笑一声,拿起了碗。
“以咱俩的关系,便是你往酒里下毒,也不足为奇。”
闻言,云渺渺叹了口气,给她倒了一碗酒,自己也满上了,端起碗,望着炽霞千里的天。
“我也没想过,会有跟你分‘嫁妆’的一日。”
孟逢君笑出了声,喝了口酒。
二人这会儿其实都不太想说话,但佳酿淳厚,入喉温和,后劲儿却不小,便是开了光,一碗一碗地喝也教人晕乎乎的。
孟逢君自诩酒量不错,这会儿也有点上头,却见身旁的人一口一口地灌,跟喝白水似的,脸色都没变,不由心头一咯噔,不服气起来。
“你师父和清风师兄知道你这么能喝么”
云渺渺摇了摇头,没说话。
又喝了一会儿,孟逢君渐渐有些吃不消了,放下了碗,笑了声。
“你酒量不错啊……这都不醉……”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咚的一声,诧异地回过头,却见云渺渺大字状躺在了石阶上。
方才那一声,总觉得磕到脑袋了,可她却浑然未觉似的,望着渐渐深暗的天,夜幕一点点漫了过来,风声,草木声,一切都很安静。
她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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