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王邀请大汉天使入内城饮宴!”
龟兹译长在馆舍外大声了数遍,却半天无人应答,就在他踌躇着要不要进去时,馆舍的门终于开了。
莺莺燕燕,一群胡女舞妓络绎而出,她们方才在院中跳舞跳得脚软,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帛,倒是欢喜,说说笑笑地走了。
那个被汉使点中的胖胡妓也混在其中,低着头往外走,倒也无人怀疑,只是院内几个龟兹侍者低声嘀咕道:
“此女才进去片刻而已啊,汉使可真快!”
但他们很快就噤若寒蝉了,因为任弘已经整理着衣冠走了出来,巍峨长冠,锦绣深衣,腰上佩戴长剑,这是出席外邦宴飨的正式打扮。
“汉使请随我去内城。”
龟兹译长连忙上前见礼,却不曾想,任弘却一皱眉,问译长道:“你可知我乃何人?”
译长有些呆愣,这汉使召妓把自己弄傻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便颔首道:“自是知晓,君乃是大汉天使任谒者。”
“韩敢当!”
“诺!”
任弘一声令下,韩敢当就揪着译长的衣领,左右开弓,在他脸上扇了几个大耳光,啪啪作响。
译长忽然挨打,脸上肿痛,竟一屁股坐倒在地,呆呆地看着任弘。
这个汉使早上不是还笑意盎然么?为何忽然就变得蛮不讲理起来了。
任弘居高临下,呵斥道:“打的就是汝等轻慢礼节,龟兹王既知我是上邦天使,代表的是大汉威仪,就派你一个不入流的小译长来邀约?汝等莫非是在轻视天汉!”
然后便趾高气扬地下了逐客令:“滚回去,让龟兹王子或左力辅君来迎我!”
译长连滚带爬地跑了,馆舍大门复又关上,龟兹侍从们噤若寒蝉,任弘心里其实也在扑通直跳。
虽然傅介子来龟兹时,认为“其王近就人,易得也”,将刺杀目标首先定在龟兹而非楼兰。但经过楼兰安归之事后,西域诸邦的君王都长了个心眼,对待汉使不再亲密不设防,大概是不会白给的。
而欣然赴宴则太过冒险,汉使身份有威慑力的前提是,龟兹还没有铁了心投靠匈奴。可依粟特人提供的情报,龟兹已与匈奴勾结,大概是要一边倒了。
若任弘气势汹汹出门去,说不准在下个街口就被打了闷棍,身死而为天下笑也。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弄个够分量的人质在手里,龟兹王子绛宾乃是龟兹王独子,王位的继承人,而左力辅君姑翼则是龟兹的实权人物,若能将这二人骗来……
但让任弘失望的是,再度来邀约的人,只是早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左都尉白礼。
“龟兹王子和左力辅君何在?”任弘依然摆着大国使者的架子。
白礼笑道:“龟兹王子去邀请乌孙公主入内城赴宴,至于左力辅君……他身体不适。”
“是么?”任弘暗暗叹息,姑翼说不定就在外面藏着,等待自己出去后就下令进攻呢。
也罢也罢,蚂蚱腿小也是肉,这白礼,他就收下了。
“还请左都尉稍等片刻,我去……更衣。”
“怎么又是更衣?”
白礼可没有早上等乌孙公主时那样有耐心,焦虑地看着头顶开始西偏的太阳,思量着待会要如何将任弘擒下。
这时候他却忽然发现,这馆舍院子内,是不是有点过于安静了?过去途经龟兹时,那些终日吵吵嚷嚷的汉军吏士,怎不说话了?
不等他心生疑虑,任弘已推门而出,却见他已卸下深衣高冠,换上了一身戎装:
擦拭得黑亮的鱼鳞襦甲,胸前开襟用铁钩扣相连
,甲的各部边缘用织锦包边,防止擦伤皮肤,锋利的卌练环刀挂在腰上,还边走边摸着头上的铁兜鍪,似乎是觉得太重了不舒服。
这兜鍪的防护真是极其到位,不仅遮蔽面部,只露口鼻,连脖颈也有延伸的甲面保护。
白礼知道不对,立刻调头想跑,却发现院内的龟兹侍者已经统统被放倒在地,门口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正是韩敢当,虎视眈眈地盯着白礼。
他只能转过身,哀求道:“任谒者……误会,误会。”
“一点不误会!”
不等白礼解释,任弘的铁兜鍪猛地撞了过来,直接砸在白礼额头。
嗡!这一击又重又硬,龟兹的左都尉顿时七荤八素,摔倒在地,被绑了起来。
而任弘,只是扭了扭脖子,半点事没有。
在鄯善、渠犁加起来大半年时间,他可不是天天混吃等死的,田没少种,功夫也没拉下。
任弘一言不发,左手接过卢九舌递过来的桑木橹盾,是挺沉的,右手则握紧自己最爱用的长矛。
这次,手不像破虏燧一战时那般,瑟瑟发抖了。
他在铁兜鍪里挤出了笑:“果然,这种时候,什么不战屈人都是狗屁,还是你们最靠得住!”
既是对甲兵说,也是对袍泽说。
吏士们已陆续来到院中,除了赵汉儿与弓手弩士依然穿着方便活动放矢的皮甲外,其余人皆身披甲胄铁衣,手持乘手的兵器,背后箭囊塞满了箭矢。还在相互传递酒水,一人灌一口,以壮胆气。
“谁嘴那么大,喝没了。”
任弘倒了半天,只抖下来一滴,索性也不喝了,将酒罐重重摔在地上,下令熟练而急促!
“韩敢当带重甲士突出去清场,赵汉儿上房顶,以弓弩掩护,卢九舌带十人牵马,马匹一出门,所有人都上马!”
他迈步上前,一脚踹开了馆舍大门!
“让龟兹人知道,何为一汉能当五胡!”
……
姑翼不知道,计划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龟兹译长被羞辱了一顿赶出来时,他以为是那汉使太过倨傲。
如此倨傲,说明事情没有败露。
他自己当然是不可能冒险的,遂打发左都尉白礼进去,姑翼则带人埋伏在龟兹第二重城墙内,只等那任弘一进来,就将他拿下,给城外的醍醐阿达送去。
但等来的却不是白礼,而是忽然破门而出的汉使吏士!先是一个大汉顶着盾牌,带着十名重甲士挥舞环刀而至,杀得馆舍外头数十名龟兹人抱头鼠窜。
天可怜见,馆舍周围的龟兹都是不带甲兵的,因为姑翼畏惧汉军甲兵精良,打算骗汉使出来后,再弄点美酒进去灌醉汉人,让其失去战斗力。然后便能轻轻松松将他们杀死。
不料,却在计划实施前,就遭到了突然袭击。
等姑翼接到通知,带着准备伏击任弘的数百龟兹兵赶到馆舍时,却见地上只剩下一群哀嚎打滚的龟兹人,三十余名汉使吏士,已骑上骏马驰骋而去——还带了左都尉白礼做人质。
姑翼气急败坏:“敲鼓,让城内城外的右都尉、左右将带人围堵,万万不能让汉使跑了!”
而在他视线已看不到的地方,三十余骑已跟着任弘,经拐入了一条街巷。
这是龟兹商贩集中繁华场所,此刻还未完全散场,却忽然被三十余骑搅乱。
街道不是很宽,一骑一骑地冲过来,靠前的人大声示警,他们也不想伤及无辜。
商贾胡妓连忙躲闪到一旁,紧紧贴着墙根,感受骏马从面前飞驰而过的速度,扬起的风掀飞了丝绸,长矛扯裂了细毡,路中心摊位上的雌黄、胡粉更撒得到处都是,呛人口鼻。
等那群铁甲精骑的骑从一掠而过后,一众龟兹兵才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们粗暴地推开商贾,撞倒胡妓,甚至有人乘机蹲下来,拾起掉在地上的货物,塞进怀中撒腿就跑,街道乱成了一团。
商贾骂骂咧咧在地上拾取货物,胡妓们则议论纷纷面露惶恐,而一个刮了胡须,刚刚洗去脸上胡粉的矮胖粟特人打开画有火焰花纹的门,望着汉使远去的方向,轻声念叨道:
“愿阿胡拉玛兹达给汝等光明。”
馆舍在东南角,冲出这条商贾云集的街巷后,便是龟兹南门!
鼓点已在龟兹城中敲响,南门聚集着百余龟兹兵卒,他们刚听从命令,匆匆关上城门,在龟兹右都尉号令下,排成几排,手持短矛和刀剑,战栗地望着冲出街口的汉使吏卒。
若他们直接冲杀过来,凭龟兹人简陋的甲胄,定难以抵挡。
但三十余骑却没有进攻南门,而是加速掠过南街,朝西面驰骋而去,龟兹城头射出的箭没有他们速度快,只插在空无一人的路面上。
南门的龟兹人感觉逃过一劫,都长出了一口气。
而龟兹右都尉站在两丈高的城墙上,他看到,三十余骑在南街的尽头拐了个弯,沿着西墙向北而行!
他知道他们要去何处了!
“龟兹西北角,乌孙使团所在!”
……
当任弘他们拐过弯后便发现,龟兹人在西墙布置的兵力,远远多过南墙。至少有两百个龟兹人穿着灰色的皮甲或毡衣,在城墙上、路面上站得密密麻麻!
当汉骑一露面,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阵杂乱松散的箭矢!
百多步外的龟兹人从街边、城墙上开弓放矢,但却绝望地发现,这点箭根本对汉使吏士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们身上的甲胄太精良了,尤其是冲在前方的重甲士,身中数箭却仍面不改色,因为箭都卡在了铁甲缝隙里。
倒是被绑了横耽在马上的白礼,没有任何防务,他惊恐地看着箭矢一支支射来,不偏不倚,小腿上挨了一箭,血流不止。
而一个椎髻圆脸的长臂吏士,更能解放双手,自由旋转开弓。那些城墙上,欺其甲胄不厚想要瞄准他的龟兹弓手,竟都被抢先一步射中,哀嚎着滚落下来。
任弘就在韩敢当后面,在从马狂奔的同时,他能感受到,箭矢如同一粒粒冰雹砸到身上,除了撞击让他差点失去平衡,切都还好。只需要举着盾牌,防备有的箭不偏不倚,瞄着他唯一有破绽的面门来就行,他可不想吃自己眼睛。
萝卜身上也披挂了层皮革,犹如马铠,这姑娘早上吃饱了豆子,正卯足了劲向前冲去,它不怕龟兹人,龟兹人却很怕它。
当龟兹人发现,自己射出的箭未能阻止骑士们分毫后,便丧失了勇气,连架矛的胆量都没。在马儿快到冲到跟前时,便丢了兵器,连滚带爬让到一边,躲避不及的,则被韩敢当挥过的环刀砍了脑袋。
就这样,区区三十余名汉使吏士,却轻松穿过整个龟兹外城,横行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马速极快,长达两汉里的西墙,很快到了尽头,前面便是乌孙人驻扎的馆舍。
龟兹东南角的骚动已经引起了乌孙人注意,周围的龟兹人都被驱散。
乌孙武士们站在屋顶上,开弓瞄准了速度放缓的汉使吏士,他们的箭术可比龟兹的厉害多了,但认出是昨日一同分享食物的汉人后,最终没有发矢。
见这边没出事,任弘松了口气,大声呼喊道:“我乃任弘,瑶光公主可在?”
“是汉使,都把弓箭收起来!”
出来应话的,却是乌孙王子刘万年,他那仍带着孩真的脸上没有恐惧,反而满是兴奋。
刘万年方才不觉得这动乱与自己有关,听到满城惊呼阵阵,喊杀入耳,还高兴有热闹可看了,连姐姐没不带他去看龟兹孔雀的郁闷都忘了。
“任谒者,究竟出了何事?”
任弘将嘴巴对准兜鍪开口,大声道:“龟兹与匈奴勾结,欲截杀大汉和乌孙使团,还请王子与公主随我冲出城去!”
“什么?”
刘万年这才变了颜色,愣愣地看向有两重城墙保护的龟兹内城。
“可阿姊,她……她已应龟兹王之邀,去宫室里赴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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