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已是吃了个半饱,此时将口中食物咽尽,又喝了口茶水,方才道:“也不知今日外头会有什么传言,我便不多耽搁,先回得来。”
季清菱见他得空说话了,便好奇地问道:“外头都在乱传,说陛下将太皇太后推下了天庆台……”
顾延章摇头道:“不是乱传。”
季清菱骇然,失声道:“是失了手吗”又接着道,“小儿控制不住力道,不小心失了手也是有的,出得这样的事情,他要怎的办太皇太后并无什么大碍罢”
顾延章站得虽然不是很前,没能看到太皇太后当时倒在地上的行状,却是听到了天子与其的争执,也看着天子用力将其推下台阶。
那样明显的动作,又兼前头还有争吵,便是想要给天子洗刷,说他是失了手也很难做到。
“不是失手。”他笃定的道,“不知是陛下同太皇太后先前有什么不悦,他是有意撞得上去的。”
又道:“我已是出得天庆观,此时只留了两府在里头,尚不知道太皇太后伤情。”
季清菱又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太皇太后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高不高”
顾延章摇头道:“不是很高。”他想了想,“有丈余高,只是她乃是后脑朝下,听得有人瞧见掉在地面时,地上已然尽是血。”
虽然眼下还没有确信,可后脑朝下,在石阶上滚落下来,又砸到了头,想要短时间内好起来,并不太容易。
季清菱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问道:“陛下乃是太皇太后亲扶上位,他得了这样的好,为何还要如此行事”因想到从前顾延章去崇政殿教书时回来的说法,又道,“便是他性情不同常人,却也不曾无缘无故,便去攻击他人罢”
两人在此处猜测,可无论怎么猜,都猜不到其中因有秦素娘,又有太皇太后与崔用臣半夜抓人之事,才叫赵渚发了狂。
顾延章吃过饭,一面喝着茶,一面却是有些感慨,道:“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宫中当真要变天了。”
“怎的今年像是撞了邪似的”
季清菱也忍不住道。
当真是同撞了邪一样,先是先皇赵芮,在是济王赵颙,魏王赵铎,眼下到了新皇赵渚,太皇太后,好似一旦同皇家扯上了关系,就会走霉运一般。
“我回来时路上听得人说,钦天监正商议着要提议改元了。”顾延章道,口气里头有种莫名的无奈。
赵渚的这一撞,实在选的不是时候。
他动作太大,声音太响,又是在距离地面极近的阶梯处行事,叫下头多位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仓促之间未能来得及想到,无论是范尧臣,还是黄昭亮,抑或是两府之中的任何人,俱都没有提醒杨太后着百官禁言。虽然这禁令就算发了,也不会有用,可既然未发,众官还出得天庆观的门,事情便被传了出去。
且不说外头官员、百姓们议论纷纷,天庆观中,太医们的诊断却是出来得很快。
其实太皇太后滚落之处,其实距离地面并不太高,若是运气好,很可能只会被撞个骨折。
可她的运道实在是太差了。
当时太皇太后面向赵渚,她整个人背对着地面,被撞之后,因没能反应,也没来得及护住头脑,是以是直直撞到的后脑。
不幸的是,她的后脑恰巧撞到了石阶那方正的尖角,当时就破了头,后头一路滚,一路撞,最后倒在地上,居然依旧是后脑着地,还重重地磕了一下。
太医们虽然没有直说,可话里话外,却十分明显——眼下不过吊命而已。
也许诊断赵芮的时候不太靠谱,可这一回,几位医官都同执一词。
而事情也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杨太后还在犹豫要不要用辇车将太皇太后送回慈明宫,正要同人商议,然而还没有来得及问,甚至不到当天的亥时,太皇太后就断了气。
赵家今岁的祭祖未过,新的丧事立时就摆在眼前。
而比太皇太后的丧事更着急的,却是天子之事。
今次天庆台之事过后,赵渚这个皇帝已是不可能在那个位子上继续坐下去了。
他将太皇太后推下高台,无论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哪怕还是失手伤了人,却也一般害死了其人的性命。
而眼下最棘手的,除却如何处置赵渚,还有谁人来坐那个位置。
想要处置赵渚自然不容易,这样的事情,虽然史上从未有载,可赵渚是君,不管何时,都绝无可能诛杀天子。
只能废黜。
至于废黜之后,又待如何,却是后事了。
眼下太皇太后突然命丧,赵渚不能再用,天庆观中剩得两府官员,众人各有主意,为着新皇人选,彼此争吵起来。
有人此时便想起了济王赵颙。
“济王殿下宅心仁厚,兄终弟及,乃是正道……”
原本一直坐在角落太皇太后尸首旁的杨太后,听得这一句话,忽的一个激灵,整个人坐直了身体。
她蓦地一下,望了过去。
杨太后从来就在深宫之中,她是以夫为天的性子,又兼家中背景并无特别,其父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是以对于朝中大事、官员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赵芮的口述。
她不像张太后,对朝中官员如数家珍,人人情形尽熟于心,此时坐在天庆观的偏殿里头,抬眼望去,满殿之中,几乎只能认出三四个人的脸。
称赞赵颙“宅心仁厚”的那一个,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是一张老脸。
杨太后死死地盯着他,将其人的相貌记在了心中。
从赵芮死后,她一直浑浑噩噩,可此时、此人的建议,便如同一记狠狠的巴掌,忽然将她从梦中拍醒了。
如果说要列出杨太后在这人世间最嫌恶的人,毫无疑问,赵颙排在第一位。
她自然也对太皇太后不满,可毕竟那是太皇太后,是长辈。
而赵颙此人明明是个弟弟,然则对先皇这个兄长,却并不半点孝悌之心,每每挑动太皇太后与先帝之间的矛盾,在里头钻来窜去,又想方设法,靠着母亲,从赵芮这个哥哥手中要好处。
直到现在,杨太后还记得每回因为赵颙在其中生事,让先皇在太皇太后面前受了大气,回来时那难受的模样。
她甚至怀疑,丈夫会如此体弱,如此
短命,其中少不得赵颙这个弟弟在背地里的咒骂与明面上的欺负。
是的,就是欺负。
仗着先皇脾气好,仗着先皇孝顺,也无半点成算,偏要去欺负他。
及至赵芮暴毙,太皇太后垂帘,她最后没有选赵颙、赵铎家的小儿,而是选了淮阴侯府上的后嗣,虽然并未理会过杨太后的意见,可她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的。
总比看着赵颙的子嗣张牙舞爪地坐在皇位上强。
而今突发乱事,赵颙作为靠山的太皇太后已然身故,赵渚也不中用了,自家这个太后,眼见还活着,已是熬多年媳妇熬成了婆,难道还是要忍受赵颙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吗
也太欺负她这个寡妇了罢!
光听说过民间吃绝户,叔伯兄弟要抢走没了丈夫、孩子的妇人的财产,难道在这天家里头,也要学那般寡廉鲜耻之举不成!
太皇太后已然不在,后宫之中,便是自己最大。
她倒要看看,今日究竟是谁人得了赵颙的好处,要在此为他张目!
那人话才落音,其余人便纷纷站了出来,或提议这个,或提议那个。
范尧臣请留两府之臣,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是百官尽皆在此,且不论殿中站不站得下,届时为了新皇人选,吵吵嚷嚷,确实是不成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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