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外的小镇,有个很文雅的名字。
冬绿镇。
之所以叫冬绿,是因小镇上家家户户皆栽种着榕树——榕树是个比较特别的植物,并不随春夏秋冬而落叶发芽。
榕树的落叶发芽,只和栽种时日有关。
据说何时栽种何时发芽。
这是民间说法,尽管实际上也存在这种状况,但真正的状况是榕树春天落叶发新芽,换叶时间极长。
小镇又是漫山遍野的榕树。
是以哪怕到了冬日,就算部分榕树冬日落叶,然而依然遍地绿色。
这才有冬绿之说。
此刻已是秋季,但冬绿镇上依然绿意盎然,只不过榕树属阴,这便使得满是榕树的冬绿镇在秋风里格外阴寒。
小镇唯一的客栈门前,栽了两颗榕树,已有百年,枝叶繁茂,树根虬结,颇显沧桑之气。
榕树外的秋日阳光里,有对夫妻相坐品茶。
丈夫是个儒雅中年人,穿紫袍,方脸高额,目光如炬,留着山羊须,越发增添了儒雅之气,只不过浑身上下又洋溢着沙场英气。
坐在他对面的妻子,则是个刚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如今已改梳少妇髻,本就略显方正的小脸上还有些许婴儿肥,显得有些可爱,肌肤极其水润,和那待嫁闺中的大家闺秀没甚差别。
穿着一身碧绿长裙。
佩了剑,一柄普通的无鞘长剑。
拖在身后。
两个人安静喝茶,并无过多言语,直到有个要钱的乞丐路过,丈夫丢了张会子给那小乞丐后,妻子才怒道:你钱很多?
正是从蜀中赶来的柴韶看着自己这位妻子,愕然:不算多吧?
那你怎么给了他十两会子!
拖剑在身后坐在那里一脸气鼓鼓的女子,正是在这场战事中声名鹊起,如今大凉天下女子将军第一人的李平阳。
已和北蛮安梨花齐名。
柴韶干笑了两声,最小的了。
李平阳依然气鼓鼓的,恼道:你就不会过日子,当年父皇真该将你丢进户部去锻炼一下,你知道十两会子可以买多少碗——麻婆豆腐嘛!
柴韶顿时大乐,一脸溺爱,持家不是有你么,我负责赚钱就是。得了得了,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中午继续麻婆豆腐,满意吧。
感情说到底,她还是在埋怨自己昨夜没让她吃麻婆豆腐。
可能怪自己?
到了冬绿镇,每一餐的饭桌上,必然少不了麻婆豆腐,纵然是那对夫妻自制的豆瓣很美味,可天天吃也得吃到发吐。
自己确实看见麻婆豆腐就想吐了,不过没办法,娘子喜欢,自己继续吐吧。
昨日才一顿没吃,今天就找借口和自己发小脾气了。
李平阳这才眉眼如弯月。
两人忽然同时侧首看向远处,透过层层山峦,隐约可见远处天穹霞光一片,宛若黄昏落日,然而此刻秋日尚在正天。
旋即晴空之中传来滚滚闷雷声。
似是人语。
柴绍整了整衣衫,又轻轻按了按腰间剑,起身,走吧。
李平阳嗯了一声。
率先抬步,走了三五步,不经意的说等下如果真要咱俩也打起来,你可别逞强,我应该能拖住那个墨家矩子一剑,你就赶紧跑。
柴韶笑而不语。
傻老婆啊,哪需要咱俩出剑。
黑衣文人让咱俩来此,根本没想过让咱俩出剑,而是出声。
夫妻俩沐浴在秋日里,踽踽而行。
闲庭散步。
根本不急,就这么不徐不缓的赶向落凤山。
去吗?
安梨花从树上跳下来,按住腰间秀戎刀,并不急于取风嘴梨花枪,站在李汝鱼一旁,望着山巅,不确定的问李汝鱼。
山巅,白虹迸散。
而那漫天霞光,也在白虹之下化为乌有。
无数飞鸟更是被惊散四野。
山巅之上,只有剑意如织。
李汝鱼沉默,不知道是在问安梨花还是自问:墨巨侠说他错了,是承认我说的道理?
这一点很重要。
安梨花翻了个白眼,鬼知道。
旋即眸子猛然一紧,她感觉到从那座小村子里,又升腾起三股然人无法忽视的气息,前者充斥着玄妙的道家气韵。
后两者中,一犀利如刀,一隐含道法天然之意。
忍不住暗暗叹气,蜀中对墨家志在必得,那么墨巨侠就必须死。
这就让临安女帝很尴尬。
杀墨巨侠,则会让墨家落在姬月手中,不杀墨巨侠,墨家又会继续刺杀天策和太平军中的名将——不过按照这个局势来看,似乎女帝并不介意墨巨侠的生死。
否则何至于只让李汝鱼在此。
就算李汝鱼的剑道再高,按理来说,也不是聂政和墨巨侠的对手才是,所以杀或者救,李汝鱼都不算很重要。
李汝鱼也感觉到那几股气息。
于是向前。
我想和他再谈一谈。
安梨花立在原地唔了一声,本想既然李汝鱼是去和墨巨侠谈,自己就懒得去凑热闹了,不想李汝鱼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你不取枪?
安梨花恍然,旋即苦笑:感情我成你的苦力了?
李汝鱼笑了笑,不置可否。
安梨花只好取了风嘴梨花枪跟上,一边不无怨言的道:我阻止不了聂政,那两个登山的拳道高手,若是联手,我也阻止不了。
李汝鱼点点头,墨巨侠还没那么弱。
既然是圣人,想来就算不能在一边大战将悟道所得告诉落凤山周围的墨家死士,但要和自己说几句话并不难。
登山。
山巅已在大战。
剑客聂政依然披着斗篷,长剑出鞘,攻势如狂风骤浪,但并没尽全力,应该还在试探墨巨侠的剑道修为,寻求一击致命的机会。
姬月撑伞站在远处,神情凝重。
而在姬月身前,则站了两个男子,一男子着短襟打扮,干瘦至极,风吹能飘的那种干瘦,只是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很犀利。
比刀还犀利。
另一位男子则多了一分富贵气息,穿着长衫。
站在那里,恍然间让人错觉,这个长衫男子似乎就是这山巅的一棵树一颗松,又或者是一块顽石,浑然天成之感睥露无遗。
墨巨侠还没有出剑。
只不过很难相信,眼前这人就是曾经的那个少年墨巨侠。
一张脸已是密布皱纹,双手裸露在外的肌肤苍老至极,本是乌黑的长发,如今已是雪白,剑客聂政长剑席卷起的白虹纵横激荡起来的疾风,吹拂着雪丝飘舞,颇有些惊艳。
看见李汝鱼上山,姬月脸色一变。
拦住他!
王螂欲出拳,被陈玉庭抢身而出,哈哈笑道:杀人我可能不如你,但拖延时间,你不如我。
陈玉庭站在了李汝鱼面前。
安梨花提着风嘴梨花枪站到了陈玉庭面前,笑吟吟的道:你拦得住我?
陈玉庭看了看天,寒江关下一梨花?
我想试试。
论兵道,我陈玉庭有自知之明,定然不如寒江关的樊梨花,但论武道,我很想试试,自己一手开创的拳道,能否阻止得了这位巾帼。
安梨花哟了一声,你的剑呢?
陈玉庭伸出一双干净至极的手:用拳。
安梨花点点头,请接枪!
陈玉庭微微一笑:请。
双脚微错,一双手缓缓伸出,虚握在胸前,如揽雀尾。
嗡!
一声闷响,陈玉庭身后,骤然浮现两条游鱼,一黑一白而上下游走,道法天然之势弥漫整个山巅,仿佛天地初开的世界。
安梨花眼睛一亮,赞了一句好拳法。
出枪。
枪一出,山巅之上,顿显无边海浪,浮于半空,覆压半边天穹
李汝鱼没有管安梨花和陈玉庭之战。
继续上前。
不待姬月作声,王螂便欲出拳阻止李汝鱼。
然而墨巨侠却忽然出声。
先前聂政的剑勾起道道白虹,穿越激射,然而墨巨侠一直不曾出剑,只是站在那里,满头雪丝飞舞,白虹之剑根本不能近身一丈之内。
此为非攻。
聂政不尽力,墨巨侠不出剑。
仅从这一点来看,成圣了的墨巨侠,其剑道犹在聂政之上。
墨巨侠一直在等李汝鱼的出现。
此刻见李汝鱼上山,于是一脸凝重的问道:李汝鱼,你可是数百数千后的人?
聂政的白虹之剑依然攻不破墨巨侠的非攻。
姬月见状暗叹了口气,也隐然明白了一件事:墨巨侠只怕已经被李汝鱼说服,他悟道出关,只怕也已放弃了墨家大义。
可还是圣人。
由此可知,墨巨侠放弃的墨家大义,仅是非攻。
兼爱犹在。
正因为他还坚持着兼爱,所以他本来有能力告诉落凤山周围的墨家死士,却一直没有做声,只因为他兼爱众生,不欲摧毁墨家死士心中的信仰。
于是让王螂退了下来。
也想知道,李汝鱼究竟是用什么道理说服的墨巨侠。
只不过墨巨侠第一个问题,就让姬月有些难以接受,难道李汝鱼是个异人,可若是异人,又是如何做到惊雷加身而不死?
李汝鱼是真正被雷劈过的。
聂政见状,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墨巨侠和李汝鱼之间的交谈,索性退了三丈,长剑归鞘。
作为一个异人,他也想知道数百数千年后的人究竟有什么变化。
李汝鱼站定,认真的点头又摇头:我不是数百数千后的人,但有人是,而且他是你之后两千五百年后的人。
墨巨侠并不意外,所以,这两千五百年,我墨家的非攻从来就不曾实现过?
李汝鱼点头:这是事实。
墨巨侠其实已经接受了李汝鱼先前所说的道理,这一次不过是再一次确认而已,闻言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之存在毫无意义。
李汝鱼摇头,也不全是,至少你的兼爱学说,依然是正道之理,确实存在,后世也有很多人一直学些兼爱之说。
墨巨侠苦笑。
兼爱和非攻,自己本认为他是一体而生,缺一不可。如今看来,兼爱和非攻,根本就是两个不相关的论点。
非攻不存,兼爱犹在。
也罢。
墨巨侠有些意兴阑珊,两千五百年后的世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李汝鱼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得问问他。
且问。
李汝鱼苦笑:稍等片刻。
这些东西,还得再问问脑海里那个叫浮生的异人。
无人出声。
实际上山巅的所有人,除了李汝鱼,全都是异人,大家都想知道,数千年后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许久,李汝鱼才生呼吸了一口气,苦笑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众人一阵无语,你倒是说。
李汝鱼继续说道:墨家机关术中,曾有一种连弩车,如今大凉天下也有,可是你们所在世界的两千年后,有一种类似连弩车的装置,可以在几个呼吸间将咱们所立这座小山夷为平地。
一众人看向脚下。
这说出来确实不敢相信。
李汝鱼继续说道:数千年后,人们出行不再是靠马车,长途跋涉,有一种可以在天上飞翔的神鸟,是用钢铁制造,而且可以一日数千里——
话未说完,陈玉庭笑了起来,钢铁怎么可能会飞?
李汝鱼苦笑,其中的道理,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陈玉庭不做声了。
他所在的时代,其实已经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了,比如开国皇帝曾有一门武器,叫做红衣大炮,但要在顷刻之间让这座小山夷为平地,也是不可能的。
李汝鱼继续说道:在那个时代,战争不再是刀剑之战,而是各种匪夷所思的兵器,比如有一种武器,可以在一瞬间让数十万人化作飞灰湮灭,甚至还能让上百万人在后续患上绝症不断惨死
李汝鱼说了很多。
天穹很安静。
这些本该违背天道底线的事情,却并没有引发惊雷。
山脚下,一身蓝色道袍的道人满脸大汗,浑身道袍已经湿尽,身上清光阵阵升腾而起没入天穹,苦不堪言。
暗暗郁闷。
山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天道越来越狂肆,以自己的道术修为,最多还能坚持小半刻钟。
道人身上的清光开始黯然。
旋即五官开始沁血。
忽有人大步而来,却是一个背负着一面卦旗的汉子,来到道人身旁,笑道:撑不住就别苦撑,修道一生,来之不易。
汉子说完,将卦旗往地上一插。
卦旗上四个字:相天面地。
天与地两字便绰约起来,旋即化作点点墨色,飘入天地之间。
蓝色道袍的道人顿觉压力尽消。
看着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相面汉子,这些年其实在蜀中也听闻过他在澜山之巅的手笔,忍不住恭谨行礼:晚辈蓝道行见过前辈,不知道前辈是袁天罡前辈还是李淳风前辈?
汉子哈哈大笑:皆可皆不可。
旋即抬头看天,笑眯眯的道:《推背图也推不出这些事呐。
蓝道行越发震惊。
笃定了眼前这汉子的身份,必然是袁天罡或者李淳风其一。
山巅,所有人都被李汝鱼欲描绘出来的那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震惊得说不出话,世间竟然真的可以做到日行万里,甚至还能进入星空之中,后人甚至还能像嫁接果树一样嫁接人的五脏六腑,连开颅这样的事情也已达成。
匪夷所思!
而这样的世界,很可能就在大凉这片天下之外。
难怪,百里春香和大燕太祖会离开大凉去追寻世界之外的世界,难怪当今天下第一奇女子,大凉女帝亦想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
只因为那个世界太过神奇。
墨巨侠喃喃而语:两千多年后,世界已是仙境?
李汝鱼想了想,相对于你我所处的天下,那个世界,确实可以算仙境。
墨巨侠沉默了很久,真想去看看。
李汝鱼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去看。
墨巨侠抬头看着李汝鱼,许久许久,忽然放声大笑:好,那我墨翟,就追随你家夫子的脚步去看一看大凉之外的世界,是否真的是仙境。
其实也不死心。
自己所处的世界,两千余年不曾有过非攻之时,而大凉这片天下,千年以来也不曾有过非攻之时。
若是大凉这片天下之外的世界不是仙境
那么自己想去看看,那片世界有没有可能存在非攻。
为此,我墨翟愿为墨家先驱。
这一刻,墨巨侠放弃了小我,放弃了墨家,他的心中,装着另外一个世界,装着他一生学说主张的梦想。
他想去看看。
他想去试试。
但内心深处,依然对这片天下些不甘心,难道大凉天下的人,就没有一个人不向往非攻兼爱的大同世界吗?
墨巨侠想知道,他想再去天下走一遭。
然而不用。
墨巨侠想知道天下人是否向往兼爱非攻。
于是有人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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