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分卷阅读11

    他们说话的时候,涂玉明就龇着兔牙在旁边傻呵呵地看着,一副不懂忧愁的憨直样子,涂庆川摸摸他的脑袋,说:“玉明将来也去读书吧,跟星星学学,也写一手好字来。”

    回去路上纪寒星跟李顾说,采药好辛苦,涂庆川的鞋底看起来都磨得比别人薄。李顾想了想,这里一代代都是这么过的。从自己生长的土地上寻求生活之道,血汗也洒在土地里,一辈子生于斯长于斯,既是羁绊也是禁锢。

    到了年底大人们都很忙,李顾想安心读书也不成,总有事要他帮着跑腿的。比如帮着村长去给村民送些补贴,村长最近遇上烦心事不太抽得开身,原因是修路的石料少了一些,数量不明显但是每天都有减少。这些石料是他花了不少精力才谈下来的,浪费一块他都觉得肉疼,更别提突然少了那么多。过年边上每家每户都有些事要忙,有的要杀猪,有的要趁劳动力在家翻新房子,修路工程也就自然停下了,东西都搁在那儿也没人看管,但是没想到会有人偷石料。

    毕竟是年关,老村长不愿扫了大家兴致,暂且瞒下了这件事,只是自己有事没事去转悠两圈,盯一下。但石料还是在少,他自己想破脑袋找不出好办法,只能去找纪知青求助。“我琢磨着要不自己支个棚子在旁边睡下,要丢也就是晚上丢,白天容易被人看见,肯定也不好意思偷了。”

    纪知青关掉收音机,正色道:“过不几天晚上可能会有降雨,过去守夜太危险了。人命比石头值钱。”

    老村长点头称是:“纪老师说得有理,但我实在想不出来,要是外村的,大老远来偷这些石料费老劲了。要是咱们自己村上的,做出这事儿来,也太叫人心寒了。”纪知青宽慰他,每次数量都不多,不像是一个团伙,最多是贪小便宜的哪个人,想趁过年边上大家都顾不上的时候发点小财,捎带注意着点就好。

    转眼到了小年夜的时候,这一天要扫尘祭灶,家家户户都忙活起来。老村长带着李顾起了个大早,打扫完自己家里刚好天光大亮,接着去帮纪知青家里打扫。李顾举着个鸡毛掸子去拂墙角的灰尘,纪寒星给他扶着凳子,一看小孩在底下,急得李顾大喊星星快让开,灰尘会往下掉的。纪知青见状自己接了鸡毛掸子过来,让他俩去擦窗玻璃了。

    两个小朋友自发分了工,一个擦窗户里面,一个擦外面。纪寒星发现里面擦不干净就敲敲窗户,对李顾指一下,李顾心领神会在外面擦起来,两人对上一眼就笑成一团。忙活到午饭时间,窗户终于擦好了,两人也累得直喘气。

    纪寒星坐在凳子上,环顾了一圈,感叹道:“彻底打扫一遍真好,觉得屋子好亮,住起来都舒服了。”

    李顾拧了热毛巾递给他,心里默默地想,打扫得再干净你也是要走的。

    小年

    小年夜的饭是兔子奶奶做的,因为老村长和纪知青都是光棍,做饭仅止于吃饱饿不死的程度,想到过小年还要给两个孩子吃这个也挺不落忍的,便让老人家到村委会的大屋来做饭,他们提供菜和肉。于是涂庆川带着一家过来,三户人凑一起过了这个小年。

    村委会开着个电视,平时一会儿有人影一会儿没人影的,今天倒是播得格外顺利。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唱歌跳舞,喜庆得不行。纪知青、涂庆川和老村长一起说着宁川未来的规划和发展,一边帮忙摘菜切肉。涂庆川那张讨喜的脸上也都是快活的神色,剁起肉来分外卖力。三个小孩子聚在一起说他们自己的话题,旁边放着一个烧炭的火盆,烤得大家脸上身上都暖烘烘的。

    越是宁川这样的地方,越讲究传统,或者说迷信,温柔的老太太还给纪寒星准备了新的帽子和手套,一边给他套上手套试大小,一边念叨着:“我们小星星回来了,灾难都过去了,今年要顺顺利利的。”纪寒星瞧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褶皱,他开始想念把他带大的纪爷爷了。老人明知自己不是亲孙子也一路把自己带这么大,走的时候还不放心自己。纪爷爷跟纪知青很像,严肃的时候板着脸有点可怕,但是却用尽温柔和耐心来抚养他。

    戴上新的手套很快暖和了起来,纪寒星盯着手套发了一会儿呆,想起自己还有很多零食,都是上次村里人送的,他掏出一块老年人也咬得动的酥糖来递给她,乖乖地说:“谢谢奶奶,奶奶也要健康顺利。”兔子奶奶征愣了片刻,像是没料到小朋友这样会投桃报李,抱着他亲了一口,把糖塞回去:“我们小星星真乖,糖给你吃,奶奶不吃。”纪寒星握着被塞回来的酥糖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好把酥糖揣回来,对老人家笑了笑。

    兔子奶奶慢慢走到灶台边,用大锅炒起菜。菜蔬接触热油发出嗤嗤的响声,人间烟火,温暖又踏实。

    李顾把火盆边上烤热的橘子剥给纪寒星吃,并招呼兔子自己拿别客气。屋里暖洋洋的,让他感受到了那种心里被填满的滋味,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想要是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似乎也挺好的。

    但是他已经开始长大,开始有了一个大孩子的忧愁。不再像涂玉明那样,只要有的吃有的喝就觉得生活无忧无虑,他逐渐体会到了宁川的贫乏和这里的人们为了生活而付出的挣扎。节日的喜庆给贫穷困顿的生活加了一层滤镜,滤镜之下,现实依然残酷。

    送走纪寒星他们,李顾收拾了桌子,扫了地。没有抱着电视看,反而拿出一本书来,在草稿纸上对照着认认真真写起题目。老村长瞧得新鲜,打趣他说:“怎么跟石猴子开窍似的,过小年给你放一天假,可以不看。”李顾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来:“没事做么,多看看,”还小声补了一句:“万一考不上咋办?”

    老村长静静打量着他看书的模样,觉得这小孩好像变了很多。从前也是好孩子,皮实、心眼也好,但现在好像越来越不同了,像是原来那个皮囊里面突然长出了一颗心。他把台灯朝李顾那里挪了挪,李顾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被这么亲切地注视,抬起头来有点臊得慌:“干嘛呢,我就看个书而已。”村长呵呵笑了起来,像是极高兴的。李顾想了想,把书放下:“我要真走了,家里就剩你一人了,你行么?”

    村长哼哼一声,更开心了:“你才多大,捡到你之前我不是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么。”

    李顾知道他倔,好声好气地说:“饭得热了再吃,也别热太多次。鞋子衣裳啥的,破了就开口找人补一下,别穿得不像样……”村长像看一只会说话的猴子似的看着他,李顾越说自己越说不下去了,书抬起来一遮脸:“不管你了,到时候想起我的好也找不到我人了。”村长也笑:“巴不得你再也不用回来。”

    村长又把台灯挪近了一点给他照亮,然后自己出去抽了一管烟。

    宁川的天空向来很好看,深蓝天幕上悬着一轮月,苍穹和月色是最公平的东西,普覆众生不带偏颇。一管烟抽完了,月亮被云遮掉了一点,冷风不知从哪里来,刮得他身上有些冷。村长想起纪知青说过的,这几天夜里可能要下雨,他磕掉烟灰,回房关好了门窗。

    涂庆川

    小年之后果然开始下雨,还刮起了大风,阴沉沉的天气看起来有几分不祥的意味。村长记得纪知青说过的,宁川的山被村民挖坏了,遇上大雨很容易泥石流,他担心自己那条将将要修成的路就这么折了,打着伞想凑近去看,李顾拦住了他,语气因为着急而有些冲:“怎么想的,万一真塌了你过去能怎么样?山还能听你话不成,平白被压死了谁挖你!”

    村长这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看到李顾紧张盯着自己,浑身汗毛都要扎起来的戒备模样,他咽了一口气下去,低眉顺眼回到家里坐着,不再往出跑。冬天没有农活可做,这雨下了一天一夜,大家也都不太出门。村长站在窗口抽了一管烟,看到风把一棵树吹折了,树跟带着泥土呼噜噜从山上滚落下来。

    果然这山上的泥巴是抓不住地的,这场雨过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村长眉头锁得死紧,这条路已经是村民好几个月的心血,而且宁川再拿不出那些钱来买石料了。

    李顾看出他忧心,抬高了声音,言语中的浮夸甚至有几分滑稽:“别看了,真塌了就塌了吧。我昨儿看电视里,隔壁县有个出去念书学成归来的,给家里修了一条路呢。我赶明儿也给你修一条,想怎么修怎么修,想修多宽修多宽。”他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甚至能不能考上那个差劲的初中都另说,但他自己也是孑然一身,能许诺的只有这点愿景。

    村长哼哼着瞅了他一眼,似乎真的被取悦到了,他没再抽烟,关上了飘雨的窗户。李顾见他终于不再想着冒雨出门,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为自己的大言不惭感到一点害臊,埋着头读书,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雨停之后村长着急忙慌要过去确认那条路的情况,结果不巧发现石料又少了,村长啐了一口唾沫,说***,哪个这种天气还来偷东西,不要命了。李顾在一边看着,不是路被压塌了一切就还没那么糟。

    回来路上看到一裤脚泥巴的涂庆川。李顾老远喊他:“涂叔,今天路不好走,别去采药了!”涂庆川僵了片刻:“雨停了没事的。”“别去了!”李顾大喊,“纪老师说雨还得下,危险得很。”“嗳,好的好的。”涂庆川连连点头。

    纪知青听的广播里果然没说错,不到夜晚雨又接着下了起来,这一次下得可真是声势浩大,连房子受不受得住都另说。李顾担心村长受不了,坐立不安,时不时想偷看一眼老头子的情况。村长垂着眼,敲敲桌子:“看你的书,别想其他的。”

    第二天道路果然被冲毁了大半,远远的看到断掉的树根扎在乱石堆上,情况如何,是再明显不过。好在雨终于停了,天空彻底放了晴。纪知青带着纪寒星赶过来,大概是也知道那条路一毁,村长心里肯定不好受。人人都看着他,村长反而不肯露出什么异样,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愚公搬那个山你们知道吧,不过是一条路,咱们人都在呢,一代代的,总能出去。”

    背过身的时候,李顾看到他红了眼。世世代代有很久,前人留下了这个摊子,年轻人还没成长起来,如今担子是落在他肩膀上的。没有世世代代,只有他一个人。

    眼瞧着年三十没几天了,村长有意把这一页揭过去,等年后再去找人手清理乱石。结果这时候兔子眼睛红红的跑来了。一路踩得湿答答的泥水飞溅,过来抱住村长的大腿就哭:“我爹,我爹不见了!”

    两个大人心里都是一咯噔,也不管什么要先过年的事情,沿路喊齐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带上工具朝那条路过去。没开挖多久,在乱石堆里,看到了满是泥巴的裤腿。

    涂庆川就这么去了,围观的人们在惊恐之余感到了莫名。议论声越来越大,有几个知道少了石料的人也不由看向村长,他们在心底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等着村长主持这个公道。挖出死人的事情很快传开,村里人陆陆续续过来,家长捂着孩子的眼睛也挡不住那些好奇又惧怕的目光。

    村长抽了两口烟,刚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愤怒过,但也很快在心里做出了抉择。这是件大事,大家围成一个圈,都等着他开口。

    涂玉明搀着走不稳的奶奶,现在已经懵了,根本不敢辨认那个乱石堆里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村长看了眼这婆孙俩,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前两天,咱们修路的石料总是在少。当时疑心有人偷,为了不耽误大家过年,没跟大家说。我呢,就卖了这张老脸,去找了庆川。看他年轻力壮的,要他帮我去看山。第一天下雨的时候,没叫他去,小偷趁机会挑走了石料。第二天下雨我叫他别去,没想到这个实诚孩子还是来了……”话说到这里,大家也听明白了,原先几个心里有疑惑的人,看到村长蹲下去徒手开始搬起石头把涂庆川刨出来,也都懂了自己该怎么做。他们纷纷加入进去,把男人身上的乱石搬到一边。

    兔子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村里有男人看到她这模样,叹了口气,劝慰道,老人家你放心,庆川是为大家做事才走的,村里人不会亏待你们。这话一出,老老少少也都附和,涂玉明擦了一把眼泪,朝他们说谢谢。村长望了望被人群包围着安慰的婆孙俩,然后招呼愣在一边的李顾过来帮忙,把石头从涂庆川身上搬下去。

    我不会真的欺负人

    看到乱石堆里涂庆川面目全非的脸,李顾下意识捂上了纪寒星的眼睛。跟在村长身边这么久,他明知村长说的话是假的,可看他说得那样笃定,李顾反而疑惑起了自己的判断。纪寒星很乖地站定了,任由他遮住眼睛也不挣扎,长而密的睫毛轻轻刮搔着李顾的手心。纪知青看到,示意李顾松开手,李顾犹豫了一会儿,拿开了手却把纪寒星护到了自己身后。

    很多年后纪寒星都记得这一幕,那是他后来的人生里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在死人面前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肯叫他看见一点不美好之事,一个要他旁观了一场死别,敦促他成长得快一点。

    老村长在那条被毁掉的路上站着,李顾觉得他的情绪应该快要崩溃了,可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指挥着众人一同刨出涂庆川,中途连饭都顾不上吃。晚上回去李顾打了热水来给他泡脚,小声问他要不要抽烟,老村长没答话。李顾心里更打鼓了。他有满肚子的话想问,但又不敢开口。

    出去倒水的时候恰巧碰见兔子奶奶带着涂玉明过来,他引了两人进门,村长刚刚泡热乎了脚正给自己套上袜子。老太太一句话没说,先从兜里摸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钞票,她比刚听闻噩耗时无助又凄惶的模样好了很多,钱递给村长,用手戳着自己心口说开了:“我,糖尿病,没办法了。庆川不要我就这么拖下去,让我治,跟我说他出去找钱,让我别操心。我没想到他找的是这个钱。我老了死了不要紧,想要活着反而害了年轻人。那么多人跟前,我没这个脸,我也怕玉明将来在村里没办法立足,但我良心上受不了。家里还剩这些,不知道够不够补上那些石料钱。”

    村长一直沉默地听她说完,数了数布包里的票子,抽了一张面额最小的下来,把剩下的塞回去,递给了她:“就当已经补上了。”

    兔子奶奶眼里突然涌出泪来,要给他跪下,村长一把拉住了她:“不用这样。往后生活可能要辛苦一点,玉明这小子,还得你带。”

    兔子奶奶看他不受自己这一跪,便要涂玉明给他磕头,涂玉明楞楞地照做了。他用了很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抱着个涂庆川给他新买的足球有点恍惚。前不久他才跟涂庆川一起在院子里踢球玩,他得到了一个崭新的足球作为过年的礼物。可是这么快,陪他踢球的人就不见了。涂庆川还告诉他要好好学写字,可是他甚至没来得及学了写给他看。

    纪寒星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小年夜里他给兔子奶奶的酥糖她不吃,她不能再吃糖,家里掏不出给她做透析的钱了。很快就是大年夜,一个青壮年的故去给小山村蒙上一层阴影,但年总归是要过的。时间就是这样一路浩浩汤汤向前走,任何人、事都不会让它停下。有人被它丢下了,它也不会在意,时间是不懂回头的。

    那一年纪寒星送给涂玉明家里的春联没用上,他家贴上了白色的对联。

    李顾认真地想了想,他开始体悟到,贫穷是会吃人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读书,做完家里的活儿就跑到纪知青家里去做题,有不会的就及时问。乡下对于小学生的要求不高,算术凭着理解能力还是会做的,主要是识字问题,还有读书时乡下的口音,纪知青对此要求十分苛刻,让他早晚跟着广播朗读,彻底纠正了李顾一口自带地标的普通话。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除旧迎新。一盘鞭炮里总有那么一两粒是没烧完的,山里小孩喜欢捡来再点着了听个响。李顾带着纪寒星去给兔子家送吃食的时候,路边恰巧炸了一颗小鞭炮,纪寒星被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拽住了李顾的衣角。他表达害怕的方式总是很含蓄,不肯直接说出来。李顾顺着鞭炮扔来的方向看过去,恶作剧的小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这件事可给李顾气坏了,路上再见到拿着劣质打火机准备点炮仗玩的孩子,先一步冲上前去,把东西抢了过来。他一直以来占了一个山大王的头衔却还没真的当过恶霸,这次冲冠一怒,竟然觉得有几分痛快。把没收来的小管鞭炮都扔进水坑里浸透了,有小孩子不服气找他理论,李顾挑起一边眉毛,不耐烦地恐吓:“玩什么玩,炮仗是能玩的么?就你这小胳膊,一不留神能给炸没了。一口气歇了啊,再哭给你把炮仗绑屁股上,送你上天信不信?”其余孩子面面相觑,瘪着嘴去找家长告状了。

    纪寒星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走,李顾想了想又跟他说:“刚才是开玩笑的,我不会真的欺负人。”

    纪寒星对他笑了笑,眼神里的意思是“嗯,我知道。”

    你会来送我吗?

    李顾私底下很为兔子犯愁,但他没跟家长说过,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问纪寒星:“你说这可怎么办呢,兔子怎么办呢?”年少失去父母这种事总是让旁观者无比心碎,好像失去护佑的幼苗就长不下去似的,但真正失去庇佑的那些孩子,最终也还是要靠自己慢慢长大。

    纪知青找兔子奶奶谈过一次,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来涂玉明也加入了他们的读书小队。李顾原本见到他就觉得有点难过,始终克制不住要用同情的眼光去看他,后来转念一想,他自己就是个没爹的。纪寒星呢,纪寒星也没爹。缺爹三人组一拍即合,每天一起读书写作业,倒也是另一种圆满。

    涂玉明的加入让李顾更有斗志了,念书这件事,他一直以来都被纪寒星碾压,一点兄长的尊严都找不到,涂玉明来了之后,可算有个给他垫底的。大概每个班上的倒数第二名都会对倒数第一怀有这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有了一个更不长进的衬托着,李顾终于找回一点颜面。他发展出一个新的爱好,没事就当着纪寒星的面辅导涂玉明,反正兔子水平最差,也听不出对错,只管一股脑接收了,懂与不懂那都是后话。

    李顾每天大量地吸收新东西,疯狂地背课文学习生字,只管把自己当作一个容器,拼了命地把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往自己脑子里塞。某天交完作业之后,他有些忐忑地站到了纪知青跟前,问他自己考学这件事能不能成,纪知青不动声色打量了他两眼,终于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露出一点笑意,说可以,这下去镇上学校当个倒数第一一定是没有问题了。李顾绷了许久的劲儿一下子松了下来,能当倒数第一,说明肯定是能考上的。纪知青对于他过于豁达的脑回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也不是不为他开心。

    事实上纪知青真没想到他肯下这样的功夫,插班不用考试,纪知青是为了吓唬他才给他定了个高的目标。

    李顾的事情解决了,剩下的就是送纪寒星走。他的寄宿学校二月上旬开学,需要跟纪知青提前一周离开,去办理相关的入学手续。李顾面上不说,每天回去偷偷看看日历,也知道城里就快开学了,他心里堵得慌。李顾不太舍得纪寒星,他觉得纪寒星可怜,一个小娃娃,没爹也没见过妈,唯一的监护人要把他送走去读寄宿学校。李顾担心他寂寞也担心他的安全,怕他这么个面粉捏出来的人被欺负。两人一同从那变态手底下逃出来,算个生死之交,就要这么分开了,真让人心里憋屈。

    李顾原先是个没开窍的人,是纪寒星的到来,带给他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李顾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好像人在抬头看星空的时候,那些明亮而遥远的光点,是看得见的,却又说不清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纪寒星一走,整个宁川又好像变回了灰蒙蒙光秃秃的样子,跟这里让人绝望的长冬一样。但李顾不全觉得这是一件坏事,他也要去镇上读书了,他的人生刚刚开始,未来也会有很多种可能。

    两个小朋友都默契地没提起要走的事情,终于数着日子是真的快了。李顾先没沉住气,忍不住问纪寒星:“你哪天走?”纪寒星歪头想了想,掰着手指数,笃定地说是九号。他表现得始终很平静,李顾看他这模样,突然不好意思暴露自己没有他冷静这件事,于是假装也冷静地点了点头,只搁在心里过了一遭。

    他这边转身要回去了,纪寒星突然叫住他:“哥哥,你会来送我吗?”

    李顾冷静不起来了,很大声地回了一句:“会!”

    李顾回去拿铅笔在那一天的日历上做了个大大的记号。九号,是不能错过的,他还有几天时间,七号蹭别人的车去一趟镇上,过年的时候村长从手指缝里漏了一点小钱给他,他一直没舍得用。他想给纪寒星买一些礼物。

    ……

    纪寒星也是突然知道自己要在七号走,纪知青大概知道他得去跟这里的小伙伴道个别,特意给他留了点时间。小孩从起床得知要今天走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对劲,穿好衣服急匆匆从屋里跑了出去。纪知青不明所以,昨天小卖部的人过来让他接电话已经很晚,纪寒星早已经睡了,所以没能及时告诉他。这件事对大人小孩来说都极为仓促,纪寒星一路小跑到了村长家里,发现门从外面扣着。跑得太急呛了一口冷风进去,他有点喘不上气,狠狠吞了吞口水又立马拔腿往村委会的方向去。在那里找到了老村长,才得知李顾进城去了。

    从宁川进城一趟,不到天擦黑都回不来。而想要进城去,势必得中午之前就走,无论怎么算,他们都见不上面了。

    纪寒星抿了抿嘴唇,把纪知青收拾到行李里面的他的练字本拿了下来:“我可以把这个留给李顾哥哥吗?”

    那是纪知青的父亲手写的字帖,纪知青和纪寒星都是跟着他学写字的。纪知青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狗东西,像个人样子了

    那一年李顾回来没有找到自己的小星星,他给他买了糖果和新本子,但都没有机会送出去。他最初心里有过幽怨和不甘,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时间冲散,只剩下纯粹的念想。

    纪知青回来之后,李顾被要求做了两张像模像样的试卷,之后得到消息他可以去镇上初中插班了。这是他过往人生里面十分了不起的一桩成就,让村长高兴得在晚饭时拿出了自己舍不得喝的酒。从前村长每次馋酒的时候都不舍得碰这个小酒坛,说是存着等李顾娶媳妇那天喝。李顾当时没什么文化,没咂摸出来哪里不对,后来反应过来他这辈子都被纪寒星压了一头,说不定也有这倒霉催的老头给他存“女儿红”的一份贡献在。

    酒依旧是不舍得大口喝的,村长用筷子沾了两滴,又宝贝似的放回去:“这才是初中,不喝多,等考上高中了我来一口,等你考上大学我就喝一杯。”

    而李顾自己只是松了一口气,好似所有力气已经在过程里用光,人事已尽,后面的结果反而得靠老天安排,已经和他本人无关。

    老村长在他临走前几天照常忙自己的,并没有对这狗东西表示出什么不舍。临行头天晚上他扔了李顾两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李顾问他好多钱,老村长鼻子翘得老高也不跟他讲:“问这个干什么,问了你给我?”李顾觉得自己操着一个一家之主的心,苦口婆心道:“我长得快,不要那么多新衣服,你用钱地方还多咧。”老村长踹了他一脚让他换上试试,李顾揉着自己的屁股蛋子,感觉没有得到对一个文化人儿应有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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