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橙苦恼地揉着胃。
她的动作很有技巧，看上去真像是吃饱了，胃部鼓囊囊的，可这是他自己都用烂了的小伎俩，哪可能辨认不出真假？小姑娘手底下堆出来弧度，全是衣物，实际胃里空空荡荡，腹内干瘪。
他的思绪忽然被干扰，心里闪过一些模糊的认知。
－－联邦五等模组，e区，被世人称为‘贫民窟’。
这破地方作为模组，当然有天候系统精妙模拟的四季，夏季极热，但热不死人；冬季极冷，却有中心街区之类的地方，终年保持着适宜恒温。
联邦政府保障最低限度的食物医药，这里同样有配给，足够让人活下去。
但也仅仅是活下去。
活的不成人样，活的像行尸走肉。
他从未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尽管他压根什么都想不起来，仍有这种感觉：
这一年贫民窟的冬天，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冷的一回。寒风刺骨，直入骨髓。
仍旧是强烈的头晕目眩，体内冷热交战，心底愈来愈响的呼喊却支使他强撑起身，在苏沐橙的惊呼中，摇摇晃晃地下了地。
“沐橙，今天是什么日期？”
苏沐橙忧心忡忡地报了，紧张地扶着他：“……怎么了，哥哥？”
他没有回答，甩着咣咣作响的脑袋。
前阵子在街边摆地摊时听到的消息，对己身情况不大肯定的猜测，小姑娘磕在他手边骨瘦如柴的感觉，全数连成了清晰明确的答案。
无暇顾及其他，他挣脱了小姑娘的手，连鞋都忘记穿，大步跑出门外！
窄小阴暗的贫民窟外，模组正是晴朗而虚伪的蓝天，虚假的白云好似棉花糖点缀在天上，街头人潮耸动，热热闹闹的音乐在街上大响，一派和平，与仅仅几条街外的灰败景象，形成无比反差。
他眼里、耳里、双手四肢所有感觉到的一切，全都化作无数细微过头的情报，一股脑粗暴地塞进脑中，将意识挤得支离崩解。然而他未曾停下脚步，方才乍现的想法梗在脑中，仗着年纪小身量不大，他在人群间左钻右挤，直直扑到了主街中央，呼吸急促不已。
他的突然出现，让后方乐团奏响的庆祝音乐停了，围观欢呼的人群愣了，被他堵在街道途中的人傻了，群众里帮忙摇晃着‘恭贺陶轩荣获主舰长资格’看板的副手也呆住了。
全身状态极差的他管不了这么多，知道自己面前模糊的轮廓，就是其他人口中‘来e区访查的大官’，他立即梗着脖子挺起胸膛，用最大的声音喊道：
“我叫苏沐秋！”
“－－我觉醒了，我要加入军队！！”
陶轩吓了一跳。
随后，尚且年轻的陶轩弯下腰，拉起他的手，不在意他全身刺鼻酸臭味，高兴地说：“好好好，你叫苏沐秋是吗？这么年轻就觉醒了？天赋异禀，潜力无穷，未来大有可为啊！”
“联邦欢迎你这样天资极佳的人加入哨兵学院……呃，向导学院……”
“咳咳咳，小朋友，你是哨兵还是向导？……等等，你正在觉醒中吗？！”
他不知道他觉醒成了什么，他只知道，为了苏沐橙不要继续这种吃发馊食物的生活，即使他什么也不是，仅仅是普通的重病高烧，他爬也要爬入联邦军队，那个许多人口中‘家属善后抚恤待遇最好’的地方。
指出自己住的破棚屋的方向，他含糊挤出一句妹妹在等他，确定听见陶轩命令匆匆扔下看板的副手“准备房间与食物给才华洋溢的小朋友和他的妹妹”，他脑子里紧绷的弦蓦地一松，眼前一晕，当场人事不知。
兰布达联邦是个很好的地方，而他会这么认为，是因为仅出于“年纪轻轻觉醒”这点，无须其它证明或测验，他们兄妹的后续安排便飞快地办了下来。
他暗自为脑袋烧成浆糊的自己与妹妹松了口气。
昏昏醒醒中，他隐约听到人们这么讨论：“……觉醒的年纪，最能直观显示一个人的天资……平均觉醒的年龄是16到18岁啊！他……天才……”
那么，他可能是万中无一？
不用多少时间，兄妹两待遇飞升，直接搬入了二等生活模组g-37。这是除了主星cr-00模组，以及官商政要云集的一等模组以外，最好的居住地点。
同时，它是离h-74模组最近的一个生活区。
－－模组h-74，联邦通称‘兵工厂’，由军校、军队训练营与机甲制造厂为主体，军事机构占据了超过七成的面积。
他觉醒成哨兵，没能享受多久二等模组舒适优渥的生活，就要匆忙转往下一个地点，证实自己值得这些待遇。
“……那么，我要出发去联邦哨兵学院了。抱歉，沐橙，学院是寄宿制……”
他庆幸经营地摊生意时为了不轻易受骗，自学了基础算数和文字，否则得更早离开妹妹，去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启蒙班。
苏沐橙站在门边，努力遵守着曾经的约定，小姑娘没有哭，通红着眼眶，仰头望着背好行囊的哥哥。
“不过妳放心，学院有休假，我会常常回来。陶哥说了，这里每天都有公交车……咳，有‘交通星舰’来往，就跟我们搬来的时候一样快。”
实际上，他不是很确定自己在说什么。兄妹俩搬家时，他仍处于觉醒期间的高烧与感知失衡，全程无意识度过，阖眼时身在排不上正经编号的五等模组，睁开眼，就到十万八千里远的g-37模组了。
“嗯，我也会去看哥哥的。”
苏沐橙开心地从连身裙里翻出一张识别卡，上头印有小姑娘的照片。
“陶轩大哥说啦，这是特别准备给我的家属证，这样我就能去找哥哥了。”
“好啊。”他连声答应，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等哥哥摸熟了交通路线，就告诉妳怎么去哨兵学院找我。”
“好，约定了哦。”苏沐橙笑咪咪的。
兄妹俩和平地挥挥手，一人蹦蹦跳跳地回屋，一人前往交通站，彷佛和以往每个早晨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要说对交通星舰有没有期待，那必然是有，他当然幻想过踏出五等模组窄小虚伪的天空，见识见识广阔无边的宇宙。交通星舰就是最普及的民间机甲，在各模组之间来往。
可惜，他没有超过‘不会颠簸且灯光明亮的公交车’以及‘宇宙是黑漆漆的地方有发光的星点’以外的期待。
于是他淡然地坐进了铁箱子里，打心里不紧张不慌忙。
然而随后，这大铁箱子逐渐加速，冲出轨道，交通星舰沿着星轨，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里平稳前进时，他瞥向窗外，一下子震慑住了。
宇宙漫无边际，数千亿万个星辰散布其中，宏伟而广大。
心情激荡霎时难以自抑，胸口里又热又烫的情绪，令他当场哭出了满眼泪花。
心底好似几百只小雀鸟兴奋地高鸣着左突右撞，他冷不丁猛一哆嗦，抽离了夸张过头的情绪，察觉自己正整张脸贴在窗上，顶着一众乘客莫名其妙的目光紧盯星空，哭得差点过呼吸窒息。
不对，这哪里是他的情绪？这是‘苏沐秋’的……
下一秒，他朦胧而迷惑地想：嗯？可他不就是‘苏沐秋’吗？
为什么他觉得这种情绪变化很陌生？
……他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产生了与‘苏沐秋’截然不同的思维？
这股情绪好半天都没平缓下来，他很不适应这种大悲大喜的状态，同时苦逼地发觉他控制不了肢体，只能继续维持着扒窗痛哭的神经病姿势。直到一只金属臂将他从星舰窗口上撕下来，他不知道有多感激，尽管心底另一种与他剧烈撕扯的情绪，是非常不满意服务智能机将他拉离窗口。
可惜他苦逼的小情绪根本无法与不满的那一方抗衡，于是少年跟服务智能怒瞪许久，才哼哼着回到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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