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分卷阅读23

    他略有深意地望向张起仁:“诸位同辈都是几十年的旧识,断没有假公济私、心术不正之人,只不过我看那信上言之凿凿,倒也不像是胡编乱造之事。”

    孙启立闻言,咳得更加厉害:“咳……张博士……”

    张起仁吩咐杵在旁边的小童:“去取博士素日常吃的百部丸来。”

    等那小童利索地领命走开,他才轻叹一声:“刘公之见,就是老夫之见。老夫尝闻官学里早有鬻题的不正之风,从前却只当是捕风捉影的笑谈。既然刘公已经收到状告信,想必上面已经写明了参与的生徒的名单。难得大家共聚一堂,不如当堂宣布,也省得冤判错判。”

    陈继文亦点点头:“此话有理,若有捏造伪告的,更该重重地罚。”

    三位博士在阶上来回一番,已经各自阐明了立场,非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孙启立颤颤巍巍地挪到椅子上,药还没到,咳嗽已经先缓了下来,一双冷肃的眼睛微微抬起,令堂下生徒无不心中一寒。

    严铭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徐……徐兄,这可怎么是好,我这题左不过是从别的生徒那里打听来的,要是我也被告了进去,岂不冤死我了!”

    徐子文面露诧色:“这我有什么法子?买题的是你,透题的也是你,你要是被人供出来,就是严筠太医丞也不能替你翻案。”

    他顿了顿:“依我说,你父亲好歹是朝廷要员,他们不敢真把你逐出官学去,你倒不如把吴议也供出来,要死也拉个垫背的!”

    这一番话讲的冠冕堂皇,严铭差点就被哄了过去,他慌乱中仔细一思,便觉不对。

    “徐兄,买题是一宗罪,透题是另一宗罪,我要把吴议供出来了,岂不是给自己罪上加罪吗?”

    “这倒也是……”徐子文面色一僵,心里一阵恼怒,这严家的混世魔王,该聪明的时候没一点脑子,要他蠢的时候偏偏还多了个心眼。

    不能把吴议拖入泥潭倒也罢了,还是先把严铭弄出官学的好,反正这蠢材也实在没什么用处,留着也只是宗祸害。

    严铭岂知自己早就被视作一枚弃子,还指着徐子文给他出谋划策,刚想开口再问两句,刘盈已经拨正脸色,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纸。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封薄薄的信纸上,严铭更是急得眼冒火光,恨不能用眼光烧了这封不知何处来的信。

    刘盈手执信纸,像提了把尚方宝剑似的,指谁杀谁。

    被念到名字的生徒扑通一声跪下来,一个接一个,一时间庭中一片磕头跪地的声音,宛如过年放鞭炮似的停不下来。

    刘盈念到某一处,略停了停,声音无一丝波澜“……严铭。”

    严铭自知难逃一劫,膝下一软,几乎栽倒在地。

    刘盈接着念下去:“吴议。”

    吴议心头一颤,刚想开口分辩,对方已拂袖制止他:“你的名字是在上头不假,不过写信的人也禀明情况,说你是被严铭设计陷害,并没有主动买题,可有此事?”

    “回禀博士,学生确实没有向严铭买题。”吴议余光扫过,但见严铭浑身发抖地杵在原地,脸上犹然一片怔忪,好像还没明白刘盈的意思。

    刘盈淡淡扫他一眼:“这么说来,是严铭要栽赃陷害你?严铭,你实话实说。”

    严铭仓惶间哪里想得出什么对策,下意识地胡乱编造起来:“这……学生只是和他讨教医经,没想到,没想到刚好谈到了今天的题目,学生,学生……”

    他到底不是徐子文那样聪明绝顶的人物,早就慌得六神无主,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刘盈心里顿时雪亮,再加上吴议已过了沈寒山设的难题,怎么看也不是需要买题的庸才。一想到他方才出彩的表现,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稍微松懈下来。

    “既然你是被冤枉的,那这一次就暂且放过,不过……”他话锋一转,才温下的声音又冷肃下来,“若你以后敢步他们的后尘,老夫只会严上加严。”

    吴议忙点头称是,刚撤回一步,便见严铭整个人跪跌下来,一双臂膀撑在地上,中间的头颅深深压下。

    “回……回刘博士,学生的确是一时蒙了心,但请博士看在素日的情面上,不要逐我出官学……”

    “情面?”刘盈冷笑一声,字字如刀锋刮过,“若不是看你父亲的情面,你早就被撵出去了一百回!当初念你年幼无知,虽然学问不济,但难得赤子心肠,老夫甚至动过收你为徒的念头。但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今时今日所做的事情,还配做一个医官吗?”

    严铭惨白的脸上顿时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箍过去,一时间竟然涨得通红。

    刘盈见他再无话可说,才冷哼一声,转身将信纸呈给孙启立。

    “刘博士,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孙启立才服下一颗百部丸,面上照旧苍白。

    刘盈神色一厉,吐出一个字。

    “逐。”

    此话一出,庭中顿时一片死寂,方才还在磕头求饶的生徒们顿时定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阶上的太医博士。

    陈继文旁观了半响,这才呵呵一笑:“刘老,我知道您老素来是个爽快干脆的人,可也不能随便骂人家是猪啊!”

    刘盈刚想张口,张起仁马上截断他的话头:“陈老言之有理,刘老,这个字不好听,换一个吧。”

    刘盈和他二位也算是多年师兄弟,从来都拗不过这两个手段过人的同班,且见孙启立也只是端坐饮茶,不掷一词,心知此事关系众多,并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快刀斩个干净的,也只有长啸一声,叹息道:“你们都嫌我的不好,你们自己说吧。”

    他这话含酸带怨,倒叫张陈二人有些问难,生徒们心跳如麻地等着几位太医博士的裁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正四下静寂间,却听闻一人猖狂地仰天大笑。

    “好戏,好戏!”沈寒山喜得一拍手,“难怪孙博士再三要我不可缺席,原来要怕我错过这台子好戏!”

    刘盈平时就和他水火不容,此刻更容不得他放肆:“沈公,你也位列博士,一言不发倒也罢了,出言嘲讽,又是什么意思?”

    沈寒山从来只气人,不生气:“刘公你不爱听沈某的话,沈某也只说一个字。”

    “你说。”

    “吐。”

    一字说完,沈寒山便以袖封口,一副打死他也不说话的架势了。

    “吐?”陈启文眼珠一转,笑意攀上眼角,“这个字好,兔可比猪中听些。”

    刘盈本就就气急,这会更是几乎要给气得吐血,张起仁忙安抚他:“沈博士并非在开玩笑,他的意思是,这封信左不过是一家之言,其中又包庇了多少,隐瞒了多少,实在是不得而知。学生无知,可透题的博士实在其心可诛!”

    陈继文接着道:“这些学生都还年轻,熬不过功利两个字也算常情,要是一竿子打翻船,也未免可惜,倒不如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其中关节吐露出来,再略施小惩,以防此事重演。”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刘盈到底也不是年轻气盛的人了,嘴上虽然狠厉,耳根子到底是软的。

    他也退了一步:“那就请孙公明示。”

    孙启立坐看这几位学生各展手段,心中也另有一番考察,刘盈过直,直则易折;陈继文却过柔,难立威信;沈寒山太好玩,连他自己都收拾不住……看来看去,始终还是一个张起仁最沉稳可靠。

    他沉吟片刻:“涉事的学生各罚抄四经二十次,不抄完不许入学,其余要查要办,就交给张博士吧。”

    说是小惩,也实在太狠了些,但和被撵出官学相比,已经算法外开恩。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让这些生徒的心上天下地跑了一番,最后才被孙启立轻轻几句话拉回人间。

    等诸人散去,天光早由明转暗,沉沉地压到人的心底。

    晚风过侧,凉意细如鱼鳞,一点点骚刮着人的皮肤。严铭在寒噤中一抹额,虚汗几乎沾湿了整个手掌,徐子文瞧他整个人也像被放空了血似的惨白不已,竟也被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严弟……”他面上照旧一派担忧,“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那二十遍经文,我替你抄一半就是,你莫要心急。”

    “我透题给吴议的事情,并无二人知道……”严铭不答他的话,反目光惨淡地望向他,“徐兄,你这的确是好计。”

    徐子文眼皮一跳,忙笑道:“严弟,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怪为兄无能,没有救你?这不也没出什么大事嘛。”

    严铭闻言,不仅不感到宽慰,反倒觉得心底更冷了几分。

    “徐子文,写信的人就是你,是不是?要是今天没有沈博士横插一脚,你就要我推翻信里的话把他拉下水,不过,你也早预料到他可能会化解难关,所以预先留个人情卖给他……”

    严铭慢慢分析下去,才发现自己早就被玩弄在股掌之中,实在是可笑至极。

    可他实在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徐兄,我当你为手足,你却视我为棋子,如今我已为废子,你也不再是我的兄弟。”

    说罢,他从腰间抽出一把三寸长的小弯刀,刀锋一转,割下膝下一尺长的衣袍。

    不等徐子文出声制止,他脚尖一抬,径直把这截割下布帛踢到对方脚下。

    “我与徐兄,割袍断义。”

    ——

    吴议自旬试散去,又在学堂里读了一会文章,直到薄暮时分,才慢悠悠背着自己的几本旧书回到住所。

    刚进院门,便听到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生徒们不好好地待在房内苦读,反而个个从窗口探出个脑袋,目光从里挪到外,齐刷刷聚在吴议脸上。

    吴议往里一看,便看到严铭跪在自己门前,背上还捆了一卷荆棘,腰杆挺得笔直。

    “他都跪了一个时辰了。”这种吃瓜场合从来不缺好事者,“这出戏文叫什么来着?负荆请罪!”

    各隔间里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吴议心下当即有了分晓,忙走过去:“严师兄快快请起。”

    严铭像没听见似的,不仅不起来,反而从背上抽出一支满是刺棘的荆条,往吴议手中一塞。

    “往日的事情,是我做错了,师弟你大人大量,就抽我一顿消消气吧。”

    吴议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你做错了什么?”

    严铭抬起头,认认真真望着他:“我不该设计陷害你,不该存不轨之心,不该行小人之事。”

    三个“不该”一出口,吴议已经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

    “这话就奇了。”他故作惊奇,“师兄不过与我看书论经,怎么就成了设计陷害呢?更何况我是托师兄之福,才算得了个上等,应该是我谢你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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