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分卷阅读51

    沈寒山何时在意过旁人的眼色,左右一拂长袖,双膝一跪,连同那颗素来高昂的脑袋都压低在地面上。

    李弘眉心一动:“沈公你起来再说……”

    “天花之疫,只能防,而不能治,臣恳请太子殿下下令,令郿州所有青少年都接种痘浆,以防天花爆发。”

    压抑的声音从地面缓缓升起,混着沈寒山重重一磕首的响动,颤巍巍地拨动起所有人的心弦。

    沈寒山五指扣紧地面,指尖磨砺得厉害,几乎扪出血来。

    见此情状,本来对他略有微词的李太医也为之一震。他亦眉头深锁,替沈寒山说一句话:“沈博士为此事尽心尽力,已经数天没有好好歇息过了,一心全为郿州百姓着想,还请太子殿下考虑此法。”

    吴议站在人群之后,见沈寒山伏在地上,久久不起,心里亦是五味陈杂。沈寒山这人看似半疯不癫,实则骄傲非常,若不是为了于娘子一事,他又怎么肯如此伏低做小,下跪求人。

    于是脱列而出,在一众震惊的目光中,跟着自家老师直挺挺地跪下。

    等得到李弘应允的目光,吴议才缓缓地开口:“方才张博士有言,此法在犬只身上有效,而对人却不知有没有用。此法是臣所起头,而且臣正值青春少年,是最易感染天花的年纪,既然老师们尚存疑惑,臣愿以身验法,做第一个种痘的人,还请太子殿下应允。”

    说完,他也重重一叩首,和自己的老师并排伏地,已示决心。

    见他师徒二人决意至此,就连张起仁都不由动容:“吴议的话很有道理,何况他小小年纪就能有此担当,太子殿下不如放手一试,也不枉他一片为民试法的苦心。”

    才历风暴的春风还挟着数丝凉滑的雨点,簌簌有声地穿过窗外一片枝叶低垂的青桐,从掀起的帘角滑进人们的鬓间。

    半响无声之后,李弘信手取下敷在额上的冰片,丢在吴议的脚下。

    “我看头脑发热的人不是我,倒是你了,这冰片我用不上,你拿去敷一敷吧。”

    吴议心道不好,刚想磕头谢罪,李弘已淡淡开口:“你自己是得过血症的人,再去种痘,自己遭不住也就罢了,倘若因此去了,连带此法也会遭到百姓的怀疑。”

    这话倒让吴议驳斥不得,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点,李弘提出这一遭来,倒真让他有些进退两难了。

    好在决定是进是退的也不是他。

    李弘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一边由婢子伺候着穿衣,一边已轻声开口。

    “传本宫懿旨,本宫要亲自试种痘之法。”

    此言一出,风声顿止,被雨露冲洗过的阳光自窗外漏进屋里,照在李弘苍白而坚定的脸上。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滴答几声青桐落雨,像一记小小的铜锤,轻轻敲入诸人才被太子惊呆的耳中。

    张文瓘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阻拦:“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又才染风寒,怎可……”

    “张博士方才有言,我这一遭不过三五日就能痊愈。”李弘眼神一肃,望向窗外叶叶青桐,显然决心已定,“这三五日就又张博士配置好浆液,到时候本宫要亲自种痘。”

    “臣以为此事风险极大,不需要太子殿下亲身涉险。”

    萧德昭素来只在节骨眼上说话,因此他的话一贯短小而精悍:“老臣看郿州青年才俊不少,想来也不止吴议一人有此志愿,倒不如让有志者代替殿下千金贵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或者等生徒们试过之后,殿下在做考量,也不为迟。”

    李弘唇角一弯,眼中却无笑意:“若非本宫亲自试法,又则能令广大百姓信服?天花一旦爆发,便如山洪倾泄,不可挽回,若是让生徒们先试,本宫再试,来来回回,耽误的时间和人命,又岂是一二而已?”

    此言一出,就连张、萧二人亦无言以对,只能相对一摇手,再暗自看向张起仁。

    张起仁略一颔首,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意思是此法危险不过一分而已,两位庶子大臣不必过分担忧。

    ——

    李弘懿旨一下,众人也违拗不得,这会子就算要写信去长安戴公处,或者洛阳帝后那里告上一状,一来一回也不止三五日的功夫了。

    张文瓘恨恨地朝门外几位年轻的生徒剜一眼,都是大好青年,个个身强体壮,却畏畏缩缩,不敢出头。

    唯一肯站出来的这个,偏又是个做不得数的病秧子。

    这个吴议……张文瓘少不得多看了他两眼,太医署中亦有党派之分,他也从张起仁口中有所耳闻,这个吴议医血症,治胸痹,年纪虽小,本事不少,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若此等人才能纳入东宫麾下,那倒也算是一件幸事,可不知为什么,张起仁并未把他收入门下,反而推给了武后一党的沈寒山。

    再反观张博士门下那二位新来的生徒,两个人赛着谁更后面似的你推我攘,神情瑟缩,生怕祸及自己,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缝里去。

    一眼扫去,两个别说什么良才了,根本就是不可雕的朽木!

    他在心中暗自惋惜一番,倒想找个时机,再把吴议拉拢入东宫一党。若事成,太子麾下又添一名青年俊杰,若不成,也断不能让他替武氏效力。

    张文瓘在心下计较一番,暂且把吴议这个名字记在心底。

    第49章 擅闯掖庭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张起仁妙手之下, 一个小小的风寒自然去得极快。

    天花一疫, 虽明面上说是沈寒山领衔诸人,等到要种痘的时候, 却是张起仁亲自动手。

    他挑取了活下来的十人中病情最轻者所结的痘痂,再研磨成粉,以热水兑开, 稀释成满满的一小碗, 最后用木片细细蘸了一点,探着点在李弘鼻孔之中。

    这桩人人关心的要紧事情都由他一人亲手操办, 半点不经他人的手,张文瓘和萧德昭二人才算略略放心。

    张起仁完事之后遍洗净手, 亲自赶到小药房里, 替李弘煎些小荆水来喝。

    烧火煎药,本来是生徒时候才做的事情, 这会子倒像返老还童,又做回了当学生时候的事情了。

    他心知张、萧二人不放心沈寒山的为人和立场,自然也不敢在此事上有一分懈怠,摇着扇子盯火炉,清寒的眸中映出一道摇晃不定的小小火苗。

    吴议打药房路过, 发觉张起仁不仅煎了一记小荆汤, 还另外取了一瓶月华丸, 嘱咐吴栩送去某户家里。

    想来也是了, 难得有几位太医博士莅临郿州, 不少乡人也闻风而动,赶来永宁郡府缠着这三人求医问药。

    张起仁虽然为人冷肃,但作为一个大夫却算得上宅心仁厚,总是耐心开了方子,再差人送回去。

    比起碌碌无为的李博士和“一概不见”的沈寒山,张起仁此举颇为李弘揽了不少民心。

    郿州百姓时有相传,太子李弘为人仁善,就连侍候东宫的太医也更体贴民心,比其余二位不知好上许多倍了。

    ——

    种痘下去,不过几日功夫,李弘就发起了痘疹,只不过种下的痘痂粉末经过热水稀释,毒性已大大降低。李弘也不觉头疼脑热,脸上几颗新发出来的痘疹,除了略伤风雅,倒也并不妨事。

    他尚在病中,就已经开始着手处理灾情的事宜,这场来之不易的大雨虽然摧毁了本来就已经蔫蔫一息的作物,但也总算湿润了半年不见雨水的土地,将已经干涸到河心的小江河重新填上些许流水。

    镇守长安的戴志德办事也极妥当,从收信开始不过半月功夫,就已经紧赶慢赶运来一批粮草。

    王陵便贴出告示,凡翻田养地者,一亩补偿粮食一石,替人耕作者,同样补偿粮食一石,先到先得,官家粮仓告罄为止。

    一场狂暴的冰雹砸过,田里那仅存的几根作物哪里还产得出什么粮食,本来已经手足无措的农民们一听有此好事,都马上扛起锄头,抢着要挖田倒地,以地易粮。

    如此一来,倒不知道这场冰雹到底是福兮祸兮了。

    两方事宜都妥当地进行下去,时光便随着西院梅树新发的几枚嫩绿的叶,悄悄从匆匆行人的肩头擦过。

    又是一旬过去,李弘脸上的痘子都已经渐渐成痂剥脱,除了在脸上留下三两点令人惋惜的暗印,并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

    就连这几点暗印也算是瑕不掩瑜,不下细看,更像点在额心眼角的几颗小痣,本来端庄隽秀的一张脸倒平添了几分风流意味。

    剥掉的痂壳都由张起仁亲自收好,储存在一个小药瓶中,并不拿出去种痘。

    就算是天花痘痂,那也是当今太子脸上剥下来的,皇族肌肤,岂容平头百姓沾染了去。

    李弘种痘防痘、预防天花的事情一传出去,就有许多百姓争着要请太医博士也为他们种痘,毕竟连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都亲自为他们试过了,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一时之间,郿州百姓人人以种痘为己任,但凡未种痘的,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门,种了痘的,也躺在床上安心等痘发。偌大郿州城,也唯有永宁郡府门庭若市,其余街道皆冷冷清清,不见行人。

    这对于时疫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局面了,人口越是密集,传染的几率就越大,大家闭门锁户地关住自己,其实已经可以很有效地避免天花的传播。

    吴议不觉松了口气,自己也算是为挽救这场即将掀来的狂澜出了份薄力,避免了一次本可能载入史册的大型天花疫情。

    一想到这里,便觉得数日来的奔波都算值得了。

    ——

    郿州到底不是久留之地,旱情和疫情暂时得到解决,一班人马就迅速班师回朝,又重回了那个金碧辉煌、万人所向的大明宫。

    吴议才整顿好行李回到沈太医独据的小阁里,就撞见太平赖在沈寒山腿上撒娇。

    本来这一趟是撒泼耍赖流下好多颗金豆子才赚到的,结果因为天花的疫情,尊贵的小公主全程被拘在永宁郡府的东院里一步不许外出,自然是给憋闷坏了。

    倒是远远角落里站这个眉清目秀、身量娇小的女孩子,看上去只比太平长了两三岁,眉宇间却隐约已有及笄女子般的成熟端庄。

    见到吴议,也只是略福一福行过礼节,倒是太平忙拉了她的手给吴议介绍:“她就是禾儿!她懂得可多了!”

    守孝三年不过是个名头,禾儿一身素净,头上簪一朵白花,就算是接着守孝了。

    吴议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个“禾儿”就是后来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韦皇后,只当只个早熟懂事的世家女子,匆匆打过招呼,便问起李璟的下落。

    “他呀?”沈寒山似漫不经心地一转头,朝北边一努嘴,“溜去掖庭了。”

    掖庭乃是妃嫔所居之地,他一个小小世子,跑去那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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