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分卷阅读56

    张起仁素性冷肃的眼里也含了三分笑意,虚扶一把的手落在李璟的肩上,轻轻将他提起来:“你也想学医?”

    “璟儿也希望成为张博士这样的医者。”

    “哦?”张起仁倒暂且先撂下吴议的事情不管,对小小的李璟产生了兴趣,“为什么?你和我不过数面之缘,怎么要拿我做榜样?”

    一边说着,一边已引吴议李璟二人落座,自有仆人无声无息地递上几杯上好的茶水,张起仁精锐的视线拨过袅袅的一片雾气,落在李璟明亮的眼睛上。

    李璟面前的是一杯枣泥杏仁茶,吃得满嘴的甜:“您医术天下无双,当然是所有医者的榜样了,而且我在郿州的时候,都只听见百姓称赞您平易近人,而对其他博士没有这样的话,可见博士医德过人,早已深入人心。所以璟儿也想像您一样,悬壶济世,做天下人的大夫。”

    张起仁听惯了恭迎之词,听到前半句也不过缓缓一笑,直到李璟后半句话,才算擦进了他的心坎里。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年少得意的心性也好,高洁傲岸的气节也罢,都被岁月修建得整整齐齐,再也不是当初独秀于林的那个小小生徒。

    所剩的,也唯独一颗悬壶济世、行医为人的赤子初心。它藏在这具老迈的驱壳里面,不受任何风霜雨露的侵蚀,也不为任何利益好处所诱惑,至今保存着当初踏入太医署时立下的誓言。

    世人皆见他风光于杏坛,却不见他几乎撑不住自己的一双腿脚,更见不着他藏在心里的那些初衷。

    李璟一番话,倒无意地拨开他的心门,一时之间,数年付出的心血与情感都涌上心头,千言万语与百转千回的心境交融在一起,都酿作为长长一声叹息。

    吴议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忙岔开了这个敏感的话题。

    “璟儿年幼无知,出言无状,还请博士不要放在心上。”他话头一转,终于提起了今天的来意,“其实学生此番前来,也是有两件事情,希望博士能点拨一二。”

    张起仁亦收敛其一瞬的感慨,目光挪到吴议恭敬的脸上:“你说说看。”

    吴议在心中权衡一二,先抛出李璟的问题。

    “学生所见博士开具的药里有一剂月华丸,但翻遍医经都没见到此方,所以特地来请教博士这个方剂。”

    张起仁但微微一笑:“你虽不在我门下,但仍然是太学的生徒,这种问题,只要在官学或者太医署中见面就可相问,为什么非要特地赶来拜谒。”

    如果不是吴议已经知道太子年岁无多,也断然不会把这药丸放在心上,此番主要还是为了证实心中的猜疑。

    但面上仍带了波澜不惊的笑意:“学生尝求教于沈博士,就连沈博士也不知道这月华丸的配伍,可见此方之难得。所谓千金易得,贵方难求,自然少不得登门拜访,才能请先生赐教此方。”

    张起仁的话不过客套几句,吴议又不是当真初出茅庐的学生,不管在哪个年代,想要参考参考别人的科研成果,好话总是要讲两句的。

    “月华丸滋阴保肺,消痰止咳,是治疗阴虚咳嗽的一味好药。”张起仁端起茶杯,悠悠然啜了一口,仿佛吴议所提的不过是小事一桩,“具体配伍,待会我让人用纸笔记下,你拿回去,也可以慢慢研究。”

    “博士不吝赐教,学生实在感激不尽。”

    说到纸笔,吴议便顺势提及另一件事情:“其实学生登门拜访,还有另一重原因。”

    张起仁从茶盖里翻起一双眼皮,目光在袅袅的雾气中变得捉摸不定:“说吧。”

    “纸笔易得,书信却不一定能传达到,就拿博士方才所提及的月华丸的药方来说,如果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就不能传达到学生手里。”

    此言一出,张起仁已摸透了吴议此行的目的,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也搁下自己脸上淡薄的笑意,神情凝重起来。

    “你指的是鄱阳郡王的书信?”

    吴议倒不意他如此开门见山地点明自己的来意,一时间也愣了神,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倒是李璟从凳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张起仁行了一礼:“父亲多封书信,都是寄往张博士府上,而议哥哥数封书信,郡王府却从未收到,所以我们才疑心其中有人做了手脚,阻拦了议哥哥与郡王府的书信往来。因此事与博士相关,所以特地来与博士商量。”

    难为他小小年纪,已经能把一席话说得清楚利落,他年纪尚小,有话直说,倒也不显得突兀,反而省去吴议仔细构思如何开口的功夫。

    吴议正在心中暗叹这孩子的长进,张起仁已经淡淡地开口。

    “此事老夫也早有注意,此前已经差人着手调查了。”

    第55章 传尸之病

    张起仁垂眸吹开茶面一层薄薄的雾气, 同时拨开吴议萦绕心头的那股淡淡的迷惑。

    “郡府所来的书信, 与你所寄往郡府的书信, 都被吴刺史所拦下,这一点老夫已经查明。至于那些书信,早就被他付之一炬,寻不到了。”

    吴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没想到吴绩竟然真的敢把事情做绝, 甚至动到张起仁的头上——要知道这位老太医不仅屹立于东宫而不倒,更是衔接鄱阳郡王和东宫的一道桥梁。

    敢斩断这条通路, 把自己摆在东宫的对立面上, 可不是一贯小心谨慎的吴绩该做得出的事。

    吴议心头掠过一阵不安的疑惑, 口中无意识灌进的淡淡的一口雨后龙井也漫出苦涩的滋味。

    仿佛看穿他动荡的心神,张起仁搁下茶杯, 轻轻的砰然一声,却把吴议从纠结的想法中敲醒。

    “郡府而来的书信,这两年也有两三封送达老夫手里,其中对你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也是今年开始,老夫起才起了疑惑。”

    张起仁从袖中取出几封泛黄的信纸,但并没有递给吴议, 仅仅让他过目一眼。

    李素节与张府的书信, 自然就是与东宫的来往, 其中细枝末节的事情, 当然不能泄露给一个有外党嫌隙的小小生徒。

    但信封上“鄱阳郡王李素节书”[1]几个大字, 就是郡府尚有来信的铁证,而两年之多,竟无一字抵到吴议手上,吴绩这番功夫,可算是下足了。

    思及头年岁终试后,他被分到沈寒山门下,沈博士虽然明示是张起仁的授意,但吴议始终没有猜透这位太医博士的用意,如此一来,事情反倒拨云见日,清晰了起来。

    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句,好狠的一招“釜底抽薪”!

    吴绩若摆明立场站定东宫,那么吴栩进入张起仁门下就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断了李素节给他的书信,就等于断了他的后路,把他置于退无靠山,进无立场的境地里。

    太医署中各党势力隐隐丛生,拨开太医博士们积年的同班之情和和睦睦的表象,底下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当然远胜于一个天资稍佳的小小生徒所具有的价值。

    “虽然老夫与你无师徒的缘分,但也算有一则知遇的佳话。”张起仁放缓了神色,眼中不乏暖意,“沈博士虽然玩心不泯,但是医术无双,且师承孙思邈仙人门下,老夫尝自叹弗如。照今看来,你与他也算是投缘。”

    这话算是解开了吴议心头那个绕了一年的结,也带了一重宽慰的意思。

    其实吴议自从郿州一行,早已对沈寒山心服口服,没有了“屈居”其门下的想法。只不过在外人看来,错失张起仁这个眼下炽手可热的大红人,而投入性格怪癖的沈寒山门下,的确是委屈了他这个“天资过人”的学生。

    心中明白张起仁的好意,吴议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一鞠躬:“若非有博士提携之恩,学生此刻还囿于袁州城的一片天地之中,尚且不知道天高地厚,大恩大德,学生此生不忘。”

    张起仁虚扶一把,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进了一分:“老夫在袁州之时,就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才将你带来长安。如今看来,老夫虽然年纪大了,眼睛还不算浑浊。”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要他记住当日的恩德,眼下这个年轻人就是这一批生徒里最出挑的一个,将来是否能够达到自己、孙启立,甚至是郑筠的位置,都很难说。

    他已经老了,服侍不了多久了,但是他的主子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人心这种东西易散难聚,非三两天的功夫就能揽得,哪怕是一个还未出头的生徒,能拉拢的,就不必推走。

    吴议心里明白,面上亦真诚地一笑:“学生必不忘博士提携之恩。”

    话说到这个份上,茶也凉了,再品下去,也没什么滋味。

    宫门一去数个时辰,眼下日头已经攀到天顶,张起仁也不留他们吃饭了,亲自拄着拐杖送他们到张府门口。

    然后才将下人写好的月华丸的方子封好,交给吴议手中。

    “此药虽然是治疗阴虚咳嗽的良方,但是药力猛如煎火,不可轻易使用。”

    张起仁最后交代一番,才挥一挥手,目送师徒二人坐上马车,远远消失在宫城的方向。

    ——

    吴议和李璟师徒二人回到太学时,早有一名平日照拂李璟的乳娘急得焦头烂额,在太学门口不住地打转。

    瞧见李璟跟着吴议蹦跶着回来,赶紧一头扑过去:“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

    李素节的爵位再低,眼前这一位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孙,正儿八经的世子,不管武后一句“好生照拂”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都不能让这个小家伙逃出长安去。

    虽然心里知道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李璟消失了一整天,还是让她心中擂鼓似的紧张了好一阵。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在吴议这里玩了。

    吴议无可奈何地一点李璟的额头:“怎么不和乳娘说好?”

    李璟被乳娘勒在怀中,还是很给面子地垂下了头,表示自己知错了,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等乳娘把这个小祖宗领走,吴议才展开张起仁所赠的“月华丸”的方子,坐在案前仔细研究。

    天冬、生地、麦冬、熟地、山药、百部、沙参、川贝母、真阿胶、茯苓、獭肝、广三七……

    吴议目光在“獭肝”上遽然一跳,难怪张起仁说着方子药性刚烈了,虽说是药三分毒,这獭肝可以说是是毒三分药了。

    就连如今赫赫有名的大夫、孙思邈的密友孟诜都曾说过这药是“只治热,不治冷,不可一概尔”,若病人是冷气虚胀,那就等于下了一味毒药进去。

    而在他的印象中,百部、獭肝、不仅仅是益肺补肝之用,更兼有一道更要紧的作用——抗传尸之病。

    传尸……吴议不由收拢五指,心头划过一丝不安。

    “传尸”是从该病的传染性特点所命名的,此类疾病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更贴近现代称呼的名号——肺瘘疾,也就是在一千多年后依然令人闻之生骇的疾病,肺结核。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认为那些得了肺结核的人的尸体就是传染源,而普通人生病就是因为抵抗力降低,被死人的病气所侵蚀,因此就归纳出了这个听起来异常骇人的名字。

    而骇人的并不单单只是名字而已,在这个缺乏杀菌药和抑菌药的年代,根本没有异烟肼、利福平、乙胺丁醇、吡嗪酰胺等等大名鼎鼎的专业抗痨药,得了肺结核几乎是死路一条。

    哪怕是张起仁这一剂月华丸,恐怕也只能延寿续命而已,想要根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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