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顿时炸开一连串气泡。
阿诚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被一种诡异的失重感层层包围,只有死死抓着芦苇的那只手还有少许知觉。
梦里的感受无比真实,就像要将那段可怕的回忆再重演一遍似的,冰冷的河水没过头顶,嘴里灌满了水,根本没办法呼吸,险些又要死过去一回。
直到这时,阿诚才终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背上已经被冷汗完全打湿了。
那次算他运气好,就在桂姨快要得手的时候,刚好有人路过河边才侥幸逃过一劫。他只依稀记得就在他快要溺死的关头,有人突然拽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从水里拉了起来。
再往后,警察带走了桂姨,而他则进了孤儿院,当时在水边救他的人也曾经探望过他。
阿诚躲在老师身后,怯怯地叫他叔叔。
男人却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叫哥哥。
哥哥。
好孩子。
阿诚一直不知道那位哥哥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时候见过的那张脸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就算本人现在站到面前可能也认不出来了吧。他只记得每年对方都会汇钱过来,资助他的学习和生活。而阿诚也一直念着这份恩情,小时候每年都会画新年贺卡托老师寄过去,再长大些就开始写信,每每还会在信里附上自己成绩单。到了大学,阿诚就开始勤工俭学,说什么也不肯再接受金钱资助,但依然保持着书信往来,每隔半年阿诚就会把信寄到孤儿院,再请院长帮忙转寄。
虽然他对救命恩人的身份很好奇,以前也曾经问过院长和老师,但对方似乎有心隐瞒,并不想对外声张,阿诚就没有继续调查,以他现在的能力,只要有联系方式就不怕查不出来,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这些年,他一直把自己遇到的各种困惑和挫折跟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哥哥分享,也得到了很多中肯的建议,就像对待至亲一样推心置腹,如果这层距离被拉近的话,这些心里话反而会说不出口吧,所以他更乐于保持现状。
今天乍然梦魇也不知是福是祸。
从小到大他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尤其是险些被继母害死以后,夜里常常辗转难眠,晚上开着灯才会觉得好过一些,这一闹怕是后半夜又要失眠了。
于是阿诚从床上翻坐起来,探出半个身子把书桌的抽屉拉开,翻出藏在里面的铁皮盒,那里放的全是署名哥哥的回信,看到这些安慰和鼓励的文字,他才觉得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第三章
明楼在来云海之前,就已经被很多人冠以青年才俊、经济专家、政治新星的光环,然而风头越甚就越容易遭人非议,所以头几天明楼表现得非常低调,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下乡视察出席会议,先熟悉各个机构的运转情况,了解前任遗留下来的各种问题。
阿诚跟着明楼连轴转了好几天,只有对方在办公室听汇报的时候才能忙里偷闲休息一会儿,喝杯茶松松筋骨,之后还得继续埋头写发言稿。
支援组的郭骑云万分庆幸自己这回没被王局拉到前线,不然以他这种写报告都得绞尽脑汁的臭文笔,就算成功混进办公厅,不出三天也会被人退货处理。
阿诚以前也参加过卧底侦查,但就数这次最辛苦,不仅要时刻留神明楼的动向,还要操心这个假身份的份内职责,几天下来,正经的侦查工作毫无进展,假身份的工作量却大有喧宾夺主的意思。
好在这几天的打探还算有点收获。
阿诚查阅过明楼的资料,他原本就是云海人,父母都是普通公务员,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叫明镜。但明楼上高中那年,家里却突然发生变故,他的父母在外出时因为车祸不幸身亡,撞人的司机醉酒驾驶,踩着油门在街上一路横冲直撞,接连撞翻了两辆自行车,还有三个行人,最后迎面撞向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宝马车才终于停下来。
这场夺命狂奔一共造成两人受伤、三人死亡的恶劣后果,而明楼的父母就在死亡名单之中。
从此以后,姐姐明镜便代替父母撑起了这个家,她颇有商业头脑,很快就靠创业赚取了第一桶金,之后生意越做越大顺风顺水,又将弟弟明楼送往法国念书。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明楼逐渐在法国经济学界展露头角的时候,国内却突然传来噩耗,明镜在街上被歹徒偷袭刺伤,由于失血过多,送到医院已经没救了。
行凶者是个街头混混,雇佣他的人是一位老板,他跟明镜一直有业务竞争。当时他的公司由于经营不善正处在破产边缘,好不容易才谈妥一个新订单却被明氏抢走,心中不忿便想到找人去教训教训她,谁知竟会闹出人命,连带他自己也跟着一起锒铛入狱。
一家人先后出事,那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阿诚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他隐隐觉得,明楼之所以放下国外的大好前途回到国内发展,可能就跟这个有关。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特意让曼丽去调取两个案子的卷宗,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却没能找到两者之间存在联系的证据。
这条思路走进了死胡同,调查组那边的进展也不顺利。
经过仔细筛选查证,可以证明在餐厅出现的其他人跟案件无关,为了避免病毒流传出去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国安方面只好将病毒扣下,并逮捕送货人,期望能从他嘴里撬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但可惜的是,这位送货人和雇佣人之间只靠电话单线联系,对方行事缜密非常小心,声音在通话时还明显经过变声处理,交易也只使用现金,没有给调查人员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如此一来,明楼的嫌疑似乎更大了。
但市委里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下午到明楼这里汇报工作的就有好几位,一直到四点多才告一段落,阿诚进去的时候明楼正靠在椅子上揉太阳穴,他赶紧把杯子里的茶叶换掉,又重新泡了一杯。
“明书记,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后面还有几个?”
明楼也在抽空闭目养神。
“还有城建局的蔡局长和人大的唐主任。”
“过五分钟让蔡局长进来吧,我就是眼睛有点酸,歇一会儿就好。”
正说着,市长汪芙蕖突然敲门进来。
他已经年近六旬,比明楼年长不少,如果这一任结束还不能更进一步,他的政治生命便只能止步于此,所以他这一阵都在忙着招商引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正在拼命给自己捞政绩攒筹码,好向省委常委的位置发起冲击。
阿诚在外面听到不少消息,听说汪芙蕖刚跟日本的南田的公司达成初步意向,诚邀他们在云海的科技园区落户建厂,为了落实这笔大投资,他还破例在原有的外商投资优惠政策之上,又额外提供了好几项优待措施。
今天过来恐怕也是为了这件事。
汪芙蕖一进门就满脸堆笑,明书记明书记叫得分外亲热,握完手又忍不住在他肩上拍了好几下。直说这么多年没见,都这么有出息了,一不留神官做得比我还大。
“前几天你在下面视察一直没机会见面,今天插个队跟你聊两句,你不会赶我出去吧?”
明楼忙说:“哪儿能呢,在汪伯父您这位老法师面前,我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以后的工作要如何展开还得仰仗您为我指点一二。”
“对了,你来了以后有没有跟曼春联系过?你们俩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你去法国以后,她还仍旧对你念念不忘。虽说这几年也替她物色了不少条件不错的对象,可这个妮子啊眼光高得很,愣是一个也看不上,看样子是非你莫属啊。”
“我来云海前就跟她联系过了,本想约她一起吃个饭,谁知道她临时有事,害我在餐厅里白白等了一个小时。”
“哎呀,她怎么不早点跟你说一声呢。”汪芙蕖有点不高兴,把手叉在腰上,“真是的,回去我肯定好好批评她。”
“就这么一点小事,哪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我才刚接手云海的工作,最近有点抽不开身,等过阵子吧,我再约她出来。”
“那就好。”
两个人聊得很热络。
阿诚不方便一直留在办公室里,为汪市长送完茶水便主动退到门外。
若不是今天这场会面,他完全没想到明楼和汪芙蕖之间交情匪浅。虽说国安就研究过明楼的履历,但事实证明,只靠浅显的解读不可能将所有人际关系都捋出来。
和调查组那边联系过后,果然有了新发现。
原来送货人去餐厅那天,明楼曾经约汪芙蕖的侄女汪曼春在那里共进晚餐,但因为公司有事,汪曼春并没有赴约。联系当天的情况,这位未曾到场的汪小姐显然也有嫌疑。
在外面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汪芙蕖才离开办公室,明楼还一路将他送到门口。阿诚偷偷观察看了一下,发现汪芙蕖走的时候脸色好像不太好看,似乎没能在明楼这边讨到好处。
“汪市长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阿诚轻轻推开门。
“他想让我支持他的优惠政策,好尽快敲定藤田集团的投资。”
明楼靠在窗边,露出线条凌厉的侧脸。
今天汪芙蕖为他带来的是足足50个亿的大蛋糕,这个公司原本在云海就有一条生产线,主打产品是空调配件和空气净化器,定位比较高端。之前pm25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家的空气净化器一度脱销,在那之后,中国区的分公司就开始研究是不是要扩大生产线。
汪芙蕖拐弯抹角拉了半天情谊,但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促成这个大项目。按照他的意思,只要彼此可以通力合作促成这个项目,政绩完全可以对半分。
但明楼却没有被这个看似厉害的数字轻易冲昏头脑,他陪着打了半天太极,最终却只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表示自己对这个藤田集团还不太了解,得先研究一下市场前景和可行性再做决定。
这一局,汪芙蕖出师不利。
“依我之见,汪市长已经打定主意要拿下这个项目,恐怕不会轻言放弃。”
“那就是他要头疼的事了。路要看清楚了才能走,否则容易跌到坑里。”
明楼的回答意味深长。
忙完一天的公务,阿诚还得开车把明楼送回市委宿舍。
明楼显然也累了,一直靠在车后座一言不发,也不知道闭着眼睛是在打盹还是在思考,等车倒进车位才睁开眼。
“都这么晚了,等你回家饭都凉了吧?”
明楼弯下腰,一双大长腿随即迈出车外。
“我一个人住,买菜做饭全靠自己自足,哪有这个福分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啊。”
阿诚拔下车钥匙。
“要不今天就在我这里凑合一顿吧,山珍海味没有,但泡面速冻饺子还是有的。”
“明书记你都到云海这么多天了,难道还没请保姆?”
明楼身边原本有个信得过的,名叫阿香。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