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吉抬头看着阳翼,小心翼翼的问道:“要张榜画像么……”
景阳翼未等他说完,一口不耐的打断道:“大张旗鼓,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岳兰丢了玄祁然,他还有几条命可以……”
冉吉一愕,也不知是对景阳翼的话吃惊还是对自家大王少见的形于色的情绪吃惊。期期艾艾的开口:“这……这……没有画像,十七岁男子,如此笼统,该……如何找起……”
冉吉只觉今日的大王浑身透着古怪,如此苛刻的条件,那样棘手的人物,怎么找,从何找……
景阳翼头也没抬,遽然发声吼道:“调银翼禁卫去,将别院的守卫全部派上,那里有人识得他。天黑之前必须找到他。快去——”
冉吉被吼得只想抱头鼠窜,哪还会管银翼禁卫识不识得玄家异宝这档子事,大王说行当然就行,当务之急先离开暴怒的反常的主子才是第一要紧的……
“别伤了他……找到了,他要是不想回来,困住就可,然后回来领命!”对着冉吉远去的背影,景阳翼忽然沉沉的补充着。
冉吉一怔,转过身来领命,面上的古怪掩也掩不住。
……
急促的马蹄起落声,自身后传来,当祁然看见与他面向的路人露出惊讶的神色时,惊雷一样的声音已经由远及近,来到身边。
身边的玄琛,在声音乍起的时刻就已经将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掌暗暗攥紧成拳。
祁然不动声色的贴近过去,轻握起玄琛的一只拳头,对着玄琛半偏过来的侧脸,微不可见的轻摇了下头。
几名骑士速度不减,径直越过两人,奔着已经隐约可见码头桅杆的长渡,一阵风般的掠过。
岳兰王的银翼禁卫。
祁然与玄琛对视一眼,别院,已经暴露了。
玄琛一言不发,唇畔的线条却紧紧抿了起来。脚下的步子却明显加快了。
明知道银翼禁卫已经先一步赶到长渡戒严,玄琛却执意继续前进,那里,有什么在等他?
巷子里的暗记,简单的看不出派系分别,但是看玄琛此时的镇静,那显然是一个相当有实力的背景,会是谁?
紧一紧腰上大半年没碰的墨竹箫,祁然忽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龙潭虎穴又能怎么样,最糟的不是也经历过了?
……
心不在焉的跟着,忽然被扯了个趔趄,祁然僵僵的回神,站稳,才发现玄琛拉着他停在一个黄酒摊子边上。
这样的摊子,在码头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很常见。那些上下船,出归海的渔工船员,往往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喝上一碗,或壮烈或毅然或开怀。
石臼港是岳兰最大的经济政治重心,也是全大陆唯一的海边都城,最大的出海港。这里有最多的渔民,最多靠海吃饭的人。这些人不啻于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讨生活。老板看惯了众生百相,对着玄琛绷得有些严肃的脸,倒也不大在意,端上两碗老酒,自去忙他的。
玄琛端着酒,却没有急于送进嘴里。码头上的气氛有些紧张,一些神色严谨的人,正在渔工间穿梭,时时拦下一些身材看上去孱弱些的,按着打量一番才会放开。
玄琛冷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明哨暗探,眉头微微皱着,一言不发。
祁然倒是不管这些,端起有些年头,印满洗不脱的污渍的海碗,凑近唇边,海上独有的腥湿气扑鼻而来,打量片刻,抿着嘴一口一口的品着。
玄琛看着祁然微眯着眼享受样的惬意表情,满眼的不可思议。
这样粗拙的东西,即使他漂泊江湖,浮萍一样的生活着,也从来没法迁就自己去适应这种最底层的百姓家居,对祁然这样一个长在王侯家,用过世上一切顶级享
受的人来说,不是更加难以忍受吗?
祁然眼珠转了半圈,已知玄琛心里所想,对着玄琛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来,惹来拧眉翻出的白眼。
酒老板却在一旁大声宣布道:“各位客倌,小老今儿家母做寿,这碗酒算是小老请客,喝完就忙各的去吧,小老要回家给老娘过寿去了。”言下一派掩不住的豪爽与喜气。祁然一愣,斜眼看玄琛,眼底传出清晰的讯息——你挑的的摊子居然还会被老板赶人!
“老二,老三,赶紧过来收拾了,老子叫你们来玩的么?”
祁然耳边一片“恭喜”“恭喜”声不绝,没有等到玄琛的回视,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应道:“知道啦,知道啦,娘叫我和三弟只说是来看看,你却尽拿着我们当苦力……”
余下碎念念的唠叨声,低不可闻,似是无可奈何的抱怨连连,引得喝酒客人一片哄笑。
祁然呆呆看着说完话起身的玄琛,竟是真的娴熟到与客人打招呼的程度,收拾起散乱在几张没有客人的桌上那些大海碗的动作,一点也不含糊。
转来祁然身后,敲了祁然头顶一记不轻不重爆栗:“就你偷懒。”又嗔又怪又宠的语气,竟是活生生一个宠弟的兄长样子。
祁然苦笑不已,只得装模作样的起身,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争狩劫 (上部 情劫)卷一 缘起石臼 009 前事尽了(下)
众人看来与老板也是熟识,见这“兄弟”三人都兴匆匆的样子,也纷纷识趣的喝完酒,嬉笑着散了。
这一翻折腾下来,眼看着码头上越来越多的明兵暗卫,虽然加紧了对渔工的盘查,对这一方小小的哄闹,却都是撇上一眼作罢,不再多看上一眼。
酒老板显是码头的老酒家了,一路领着推车的玄琛,挑担的祁然,边和撞见的熟人洪声亮嗓的招呼,姿态熟稔。
偶尔经过混杂在人群中的便衣暗哨前。还大声招呼着玄琛:“二弟,今天给老娘添件衣服,一会你和老三去集上成衣店挑去。”
一会又回头呼呼喝喝的冲着祁然大喊:“快点,每次叫你干点活就磨磨蹭蹭,这样子还怎么娶亲生子……”
一路喧哗着表达强烈的兄友弟恭,祁然只觉肚里肠子快要笑断,脸上去摆出唯唯诺诺的样子,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陪着两人演这场临时的大戏。
来到长渡东边一个角落,杂乱的渡头,破旧的舢板与简陋的渔船密密麻麻的拴在岸边的地牛环上。
酒老板与玄琛一起,将装满桌凳酒坛杂物的小车搬上一艘看上去半新的小船,祁然跟着两人也一起上来。
自船阵中连推带搡的挤出一条出路,眼见周围除了水再无活物,最近的船只也在十来丈以外,酒老板才侧过脸。
“玄公子,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一扫码头上浑厚老实相,酒老板满脸的沉稳干练。
玄琛微微点头,没有搭腔,一双眼盯着远处海天相接处默不作声。
酒老板转过脸面对祁然,却又似乎无话可说,祁然也不理他,只似笑非笑的乱转着眼珠游目打量。
手下却拎了只海碗出来,翻着酒坛,自顾自倒上一碗,小口小口的品起酒来。
酒老板划着船,自码头外围绕了一大圈,又转回东渡另一侧泊靠大中型商船的码头。
一艘中型的货船在大大小小的船只外围,孤零零的矗立。几个闲散的船工,在甲板上懒洋洋的或坐或站。
这种等待上下货的船只,在长渡这样的码头,很是常见,等上几天几夜或者随时开走,并不稀奇。
祁然还是那副全无所谓的样子,看着船老板将船靠近过去,抛出缆绳,自有人将小船拉近。
玄琛探手拉着祁然,换上大船。
径直奔向主舱房。
祁然脚下跟随,眼光却只牢牢盯着被玄琛掐住的脉门,脸上那抹始终如一的恬静娇憨,终在眼底转成一抹再无法压抑的心痛。
化成冰,再被人一个石子丢过去,刺啦啦一片裂响,碎成片……
……
踏进舱房的一刻,微微的晃动与低低的水吟声同时传来。
玄琛松开手,站在门边不再前进。
祁然微笑着对玄琛摇头,“不用那么草木皆兵,我没想过逃的!”
直白的揭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祁然微笑不变,水色的眸子,还是温柔专注的逗留在玄琛脸上。
反倒是玄琛,不肯再与祁然对视。
大厅里,两侧弦窗三尺见方,有风徐徐撩动窗纱,窗外,粼粼水光潋滟。
祁然选定一处靠墙的雕花椅,自顾自的坐下,提起椅边几上的茶壶,便如在船上自顾自斟酒那样,自顾自的倒上,自顾自的品。
惬意的,象在自己家。
忽然道:“玄琛,这一次,不用你再陪着我玩了,剩下的,我自己继续!”字字金石!
玄琛全身一震,满眼的古怪神色,终于不再逃避,直面上祁然了然的眸光。
一声长笑,声若裂锦,打断祁然与玄琛胶着的视线。
连接内室的门帘被掀开,一席月白儒衫的彪悍男人,缓缓踱着步,气势十足的进来。
“玄公子,你当我这安义勋的地方是你耍游戏玩乐子的地方么?说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么容易?”
祁然连动都没动,漫不经心的溜上一眼,又低头将视线专注在手里的茶盏上,“原来是镇远上将军。真是久仰了!这么为祁然长袭千里,背井离乡的,还转战海上,真是难为您了啊?”
兴味十足的调侃,半分久仰的恭敬也无,安义勋历来官居极品,任人说话对他不是陪着小心?几时被人这么调侃?眼底阴鹫之色,藏也藏不住,不住忽闪。
偏祁然始终没有抬头,这分眼色的压迫,半点作用也没起到……
安静对恃中,祁然忽然出声:“十五年,以命相守,今日这一笔,算是清了这份情吗?”声音轻柔的不可思议。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