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晏见势快速伸手截住了那小孩的手,诧异地沉声道:“哪来的孩子,这么熊。”
那小孩看扔丸子不成,视线很快锁定了挂在顾衣包侧的绒绒球上,他伸手一抓,抬头对顾衣道:“我想要这个。”
顾衣对着面前这个长了张天真无邪脸的孩子露出了异常和善的笑容。
“不给。”
那小孩横惯了没想过会被拒绝,表情凝固了一瞬,接着扁了嘴,像下一秒就要嚎啕出声。
顾衣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实际却将人的脸转着对向了自己,表情依旧笑眯眯的:“你要是敢哭,我就说我这包上的口子是你划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名牌包上那条一早就存在的口子,继续温和地恐吓道,“姐姐这包不算贵,但怎么说也比你值钱许多,到时候你爹妈就算把你赔给我,我也是不会要的。”她话落伸了手把那绒球从那小孩手里抽了出来,“小孩儿,你听好了,姐姐年纪大了,为老不尊也是会动手打人的,你想在这试试吗?嗯?”
那小孩没见过什么世面,平时熊惯了没碰到过硬石头,此刻已经吓得呆若木鸡,连嚎都不知道怎么嚎了,反应过来后转身一溜烟地就跑了。
顾衣收起笑,转头拿起了筷子:“刚才说到哪儿了?”
言晏眉毛抽了抽,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当我没说。”
于笠初伸手拍上了言晏的肩,表示理解:“当年周围的人都觉得是顾衣一朝进了坑,谁都没想过是贺辛中了套,他追到一个月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俩人压根不是一个段位的。”
之后火锅热热乎乎地吃到了半程,四个人点了几罐啤酒,几杯下肚,话也相对多了起来,话题也开始变得百无禁忌。
贺辛和言晏脾气挺合,聊得便多了些:“你学了这么多年医,怎么突然改行了?”
于笠初拿着杯子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接着又很快续上了动作,没有出声。
言晏倒是爽快地过了头,也不知道是不是酒量太弱,没几杯就开始穷大方散德行了,只见他没多犹豫地就提起右手撕下了手腕处的创口贴。
于笠初很早就注意到了言晏的右手手腕一直贴着块创口贴,至于那下头是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透过蒸腾的雾气,贺辛依旧看清了,那是一条横搁了整个手腕的长疤,疤色与周围皮肤形成了强烈反差,缝过针的痕身看起来像条体胖的蜈蚣,此刻没了创口贴的遮挡,陡然变得触目惊心了起来。
于笠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疤,学医的基本都能想象,这种程度的疤痕,受伤之初该是何等狰狞可怖的惨像。
可受伤的本尊却显得云淡风轻:“去年某次科里查房后不小心被卷进了一场医闹,手受了伤,最后判定是场意外,伤好后虽然不影响正常生活,但已经做不了精细动作了——”
那跟着没说完的话在座的却都心知肚明。
外科主刀做不了手术,他在医学上的建树已经看到了天花板,再想另辟蹊径或是转科坐诊,也不一定能过得了自己心里那关。
贺辛自觉挑了个不太合适的话题,巧妙地用几句话绕了过去,其余两人也都默契地没有开口安慰,显然安慰之语对于言晏来说除了徒曾感伤外并不具备什么价值。
言晏受下了这番无声的好意,配合地另起话题:“你们也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打算结婚?”
贺辛听到这也扁了嘴,模样和方才的小孩如出一辙:“我有心娶,可人家不乐意嫁啊。”
一旁的顾衣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目下无尘。
于笠初是局内唯一的旁观者,早就一眼看透,他拿了只筷子敲了敲贺辛面前的玻璃杯,笑音带了三分奚落:“人家是在等你的态度。”
贺辛诧异不已:“态度?我还不够真诚吗?”
于笠初撇了撇嘴,仿佛以一人之力难以敲动这颗榆木脑袋:“当然不是指你对她的态度。”
“不是她?那还有谁?我们国家不是一夫一妻制吗?”
于笠初的人生中少有此刻这番无言以对的时候,干脆懒得再理他,自顾自拿起锅边的漏勺将锅里熟了的蔬菜分给顾衣和言晏:“贺辛已经饱了,让他消化消化,不用给他留了。”
贺辛听完立马吵吵嚷嚷地要上手打他,一顿饭便继续热热闹闹地吃到了八点半,结束后贺辛和言晏起身去了洗手间,顾衣结完帐后便和于笠初一起往外走。
这个点的马路显得冷清了不少,道路两侧的路灯亮着暖黄的灯光,夜里的风有些凉,将人身上那从店里带出来的香料味轻易吹得七零八落,顾衣将手插进薄款风衣的口袋,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她说:“你还是活得这么明白。”
于笠初笑了笑,没有说话。
顾衣便接着说了下去,语气很轻:“七年了,不少人问过我,是不是就是他了?既然如此,那什么时候结婚?这些人里,有我爸妈,有我奶奶,还有贺辛他自己。”
于笠初并不觉得这番话突兀,所以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尽职地做个听众,静静地等着下文。
“旁人都觉得是我没有准备好,但只有我知道,是他还没有准备好。”
“——程秋回来了。”
于笠初听到这才终于转头看了顾衣一眼,眼前的女子模样一如往昔,脱去了大学时代青涩的稚气,但那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是盛着内容的,像遥远宇宙里孤独星球的光芒,也明灭,也璀璨。
“她特意发邮件通知了我这个消息,邮件结尾还附了一句话。”
“她说——我依然喜欢他。”
于笠初歪了头问道:“所以你是怎么回复她的?”
顾衣眼里倒映着对面车灯打的双闪,一明一灭,眉眼间流淌着无声的倨傲:“——关我屁事。”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无声笑开。
等言晏和贺辛出来后,四人告了别便两两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言晏家离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人商量着走回去,权当消食。
今晚俩人话都没少说,虽然多数时候都是在欺负贺辛,但只言片语中对彼此的经历也算是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感情上的共鸣还有待考察,但情报上的收获是肉眼可见的。
言晏那段阴霾般晦涩的往事被他自己轻易掀开供人窥探,于笠初不知道是他们三个长得太健忘,还是言晏活得太释怀,不过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言晏比他想象中要更加信任他。
想到这,他心里的角落默默鼓胀了一下,仿佛星球上悄悄长出了第一朵玫瑰花。
于笠初转头看了眼言晏垂着的左手,鬼使神差地伸手松松握住,问道:“手腕感觉怎么样?”
言晏象征性地就着于笠初的手转了转手腕,语气带了不易察觉的安抚:“没感觉了,你不提我都没想起来。”
于笠初看着那块依旧未褪的淤青,眼见确实如言晏所说,没有肿起来。
他安心地点了点头,手自然地就要松开,却不想被言晏反手捉住了小臂。
两人晚上喝的那点酒连脸都上不了,于笠初却还是问了句:“喝醉了?”
言晏吐息间带了淡淡的麦芽香气,脸的半边暴露在暖黄的灯光下,另一半隐在黑暗里,眼睛却亮得很,隐隐染着笑意:“我要是说我醉了,你信吗?”
于笠初对上那目光,顺着他插科打诨:“不信。但看在你是伤员,背你是做梦,扶着还是可以的。”
谁知言晏突然就不讲话了,两人站在二十三度的夜风里,四周的人景都倒去,于笠初觉得心间那朵玫瑰正在缓缓盛开,心里的停顿总是被拉得无限长,现实却只有短短几秒,言晏在短暂的空白后,突然扯出了一个深长的苦笑。
“怎么可能甘心呢。”他说。
那一瞬间,于笠初差点真的以为言晏醉了,但他此刻却又比谁都清楚,他俩现在的脑袋,都是再清泠不过的了。
他感到手臂上覆着的那张手掌微微收紧,心跳似乎从指尖传来,一下一下,扑棱棱地打在于笠初的心上。
面前的人眼神落拓,仿佛氤氲着隐而不宣的风暴,每一抹情绪都显得惊心动魄:“我不希望得到太多的安慰,因为背着的东西已经足够重了,所以我得把潇洒活成真的,把遗憾都过成假的。”
“——我希望你也不要安慰我,因为这句不甘心,我只对你说。”
长到快三十岁的人,时常会忘了软弱二字要如何拼写,能与人说的都不算忧愁,旁人的安慰都是空口白话,张口就说,不值钱得很,所以才显得此刻更为难得。
像顾衣说的,于笠初活得太明白,而太明白的人,时刻保持体面,不容易钻牛角尖,但情绪波动也相应缺乏张力,换个词说,就是冷漠,然而此刻面对言晏的示弱,他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仿佛噗的一声,他心间的那朵玫瑰,突然脱离星球飞向了高空,而原地,只留下了一瓣殷红的玫瑰花。
第13章
日子一晃就到了四月末,n市的春秋季短,白天太阳晒着身子发烫,早晚却又有些感凉,这天周六下午六点半,言晏急匆匆进了小区,七拐八拐地在楼群中绕了几圈后,才闪身到了自家楼下,还没走进单元门,正遇上于笠初下了楼来倒垃圾。
那人今天不用上班,出来身上穿了件打底白t,外头披了件中长薄开衫,脚上踩着双人字拖,头发没有打理,只随意得抓出些偏分,凌乱中倒带着些文艺气,下巴上新冒的青茬还没有剃,居家感十足,言晏只差伸头看看他后头有没有跟着一只猫了。
于笠初有时候着实活得有些糙,言晏不止一次这样想,但神奇的是,这人的糙中又透着种精致和高级感。
比如他虽然一身文艺颓废的叔样,背却是挺直的,虽然没剃胡子,却并不邋遢,天生一张盐颜,除了下巴外都干净清爽,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熨过的,不带一个褶,远远还飘着皂香,言晏不闻都知道一定是舒肤佳味的,那人脚上虽然趿着双人字拖,但和整身的搭配又诡异地契合,搭上他那一头蓬松的微卷毛,眼光老辣的造型er都配不出这一身浑然天成的气质。
于笠初一手提着垃圾一手插着口袋,一下看见言晏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回来了?怎么看起来着急忙慌的,后头有人追你怎么的。”
言晏听完便真的转头看了眼身后,接着提过于笠初手上的垃圾一个反手扔进了垃圾桶,不作停留地径直拉着他闪身进了单元楼。
像是终于觉得安全了,言晏这才松了手放松下来,接着叠起手捻着手指犹疑道:“我总觉得后头有人跟着我。”
于笠初趿拉着人字拖抬手按了电梯:“看清人了?”
言晏摇摇头:“没有,只是感觉。”
“……”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家门,厨房的电饭煲亮着保温的橙灯,于笠初径直去阳台收了条干净毛巾,走到浴室外头又停住:“我下午饿得早,就自己下了碗面,晚饭就准备了你一人的,自己把菜热热吧。”说完就进了浴室关了门开始洗澡。
吃完饭后言晏也进房冲了个澡,出来见于笠初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人拿着遥控器无目的地换着台,翻了一圈见没什么好看的便又放了下来,画面最终定在了中央某台,画面中的主持人满怀激情地开口:“尊敬的各位领导,亲爱的各位来宾,大家——晚 上 好!”
言晏从果盆里挑了个苹果啃起来,连连点头道:“你好你好。”
于笠初转头瞥了他一眼:“您对着电视捧什么哏啊。”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