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晏恍惚记得那节课讲的是意识和主观能动性那一块,讲台上的女老师身后开着ppt,眼神在一众低头作认真思考状的学生中间快速扫过,最后锁定了一点:“就左边后排,那个白衣服的男生,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言晏顺着那女老师手指的方向往后看,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男生穿着某知名运动品牌的白色运动防风服,内里穿了件黑t,他趴在桌上,将脑袋竖搁在手背上,零碎微卷的刘海有些长了,微微盖着一双懒洋洋的眼睛。
那男生听到被提名却没急着站起来,也看不出慌乱,接着,他慢悠悠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塞进了桌兜里,然后伸手搡了一下身旁另一个穿了白t的男生,看口型说的是:“问你呢。”
接着装着两百人的大教室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惨无人道的笑声,连带着讲台上的老师也没绷住笑了出来。
等教室稀稀落落的笑声渐平,那女老师也平复完了情绪,接着公事公办道:“那位‘白外套内黑t’的男同学,我叫的是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料想那男生却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指着那老师身后的ppt道:“不是要能动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吗,我这是在充分发挥我的主观能动性啊老师。”
那老师也是脾气好,最后被噎得没辙,只好放弃,临末问了于笠初的学号翻了翻点名册:“于笠初,名字倒挺特别,我你了。”
那是言晏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于笠初,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却不知道这三个字该怎么写。
他其实与于笠初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他知道于笠初也是n中的毕业生。
那年他刚升上高三,开学将迎来一批新高一,九月一号的早晨他迈进校门,感慨自己终于成为了学校里能横着走的高三学长,那时候他正嘬着手上剩半盒的特仑苏,脑袋里还在想着当天的课表,突然跟前就“嗖”地闪过一辆山地,言晏条件反射地停了步子,眼光跟着那辆车滑远,见车上的少年穿着新高一的校服衬衫——因为被风带起的领带是没见过的新花式。
那人骑了几步突然回了个头,大概是怕刚才不小心蹭了人所以回头确认,言晏这才得以看清了他的脸——很出挑的长相,回过头却是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像困懵了似的,一头乱毛迎风飘扬,却显出几分二五啷当的潇洒。
这模样一进来,真不知道要引几朵桃花,他当时这样默默地想,连手上的牛奶已经喝空了都没注意到。
这是他们第一次擦肩式的会面。
匆匆一面,此后无论是他毕业后回到母校,在高三楼下看到的那个大冷天开着窗,穿着黑针织弹着温柔吉他的少年郎,还是往后岁月中的几次萍水相逢,都难再与那第一眼重合起来。
而思绪又回到那一刻,那个即将在以后的日子被马原老师重点照顾的男生,却只是糊了把自己的头发,接着把外套重新穿好,然后继续趴了下去,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开始神游天外。
言晏忽然就觉得这个人相当有意思。
他似乎从来不会让自己显得盲目狼狈,始终带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言晏二十九年的人生里,从十七岁开始就有了于笠初的影子,不过这影子并时时不扰人,只有偶尔想起来才会变得鲜明起来。
这种思绪,该被称作是什么呢?
言晏从回忆里抽离,两人面前的菜也已经见底,他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饭,起身和于笠初说了句自己去买水便离开了餐桌。
于笠初把桌上的碗盘收拾完放到回收站后便回到座位等言晏,没成想他刚把手机从兜里摸出来,身前就降下了一道阴影,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言晏回来了,便迅速抬了头,没成想站在面前的却是个姑娘。
来人先是打量了他一眼,又转头往远处看了看,最后转回来对着于笠初,口气说不上的阴阳怪气:
“你们俩,还在一起啊。”
第15章
“你们俩,还在一起啊。”
于笠初听到这话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句子笼统才八个字,包含的信息量却巨大,再加上说这话的人的口气实在算不上和善,倒是让于笠初轻易地就从字里行间嗅出了那么几丝露骨的酸意。
你们俩?谁俩?他和言晏?
这话不管换什么姿势听都有种被前任挑衅的错觉,可挑衅对象不至少应该是个女的吗?你们那时候都这么开放这么会玩的吗?于笠初此刻的脑子已经狂刷了十页wtf的弹幕,还是咆哮体的那种。
于笠初错愕归错愕,略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姑娘十有**是认错人了:“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对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不大好看,表情像是听了个笑话:“我认错?你不是于笠初吗?你和言晏不是一对吗?怎么,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
于笠初皱了皱眉,他不是生受恶意的人,在这方面也并不宽容,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承你一句贵人,说记得你,不是驳你的面子么。”
“你…!”那姑娘估计没想到于笠初一开口口气能这么冲,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远处的人声打断:“梁婷?”
于笠初和那姑娘听声一道扭头,正看见言晏拿了两听柠檬苏打水走了过来。
那被唤作梁婷的姑娘见言晏走了过来,脸上很快闪过尴尬,小声地喊了句:“师兄。”
言晏方才在远处将她咄咄逼人的情态看了个全,这时便没什么感情地点头算是应了,接着转头看见于笠初那一脸状况外的表情,神色一下变得有些复杂。
“师兄,我本科毕业后咱俩就没见过了,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吧?”梁婷态度转得飞快,此刻一双眼睛像黏在言晏身上不想下来似的。
言晏听完却作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咱俩上学时也就几面的交情,实在担不起你这句师兄,这么多年没见是正常,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他抬手把一听柠檬水递到于笠初面前,见他接过去后转头又接道,“我这还有听水没喝就不喝你的咖啡了,我们这就打算走了,你慢慢吃,不着急。”
于笠初在一旁尬得没眼看,这话说的,一颗少女心都能给戳得稀烂。他本意也不想再和这个姑娘纠缠,于是起身和言晏一起离开了食堂,梁婷被言晏通杀后还没回过神来,所以并没有跟上来。
俩人出了食堂,于笠初明显感觉到言晏的低气压,却一时找不着头绪,也不好随意开口问,他落后言晏一步,斜着能看见那人露出的一小截脖颈,是那种很健康的白。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道回了a楼,于笠初上去还了饭卡,手里拿着刷卡用掉的等额现金,趁教授不注意塞了就想跑,结果被教授逮住拎回去往他怀里塞了个盒子,说是为了校庆学校统一定制的红木书签,当做纪念品。
于笠初打开看了看,金属细柄,顶端嵌了块红木,上头刻着草书的校训,凌乱却有度,边缘雕着传统纹饰,精致非常。
于笠初下意识地觉得言晏兴许会喜欢这玩意儿,又变着法和教授要了一个,得逞后和教授道了谢便走了。
下了楼言晏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于笠初看出来了,便以为前篇已经揭过。
言晏拿到书签确实挺喜欢:“学校难得大方,得供起来。”
“你书多,回去就可以用起来了。”
言晏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不置可否:“原来的用惯了,乍一换估计不习惯。”
于笠初听了这话也没放在心上,他指了一个方向道:“走走?”
言晏点点头:“好,权当消食了。”
两人毕了业都忙于工作,便没怎么回来过,这方土地承载着他们的八载光阴,再回来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墙根的爬山虎被扒秃噜后又卷土重来,在白墙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教学楼门前的老梧桐枝丫很久没修过了,当初大一的解剖课还能从三楼的教室窗口捉到它的叶子。
于笠初伸手抚上老梧桐斑驳的树干,也许是时机太好,方才的疑云又重新浮上了心头,他没有回头,好像边说一边在思考:“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觉得我们是一对?我原本以为是那姑娘认错了人,可她却知道我的名字。”
言晏这一路一直在等于笠初开口,可等他真开了口,他却又不知道怎么答了。
于笠初这时却回了头,直对上言晏的视线,对方并没有躲闪,直迎着目光长久地看着他,这一眼万分深长,任凭于笠初用什么词形容都显得辞不达意。
“你什么都不记得,却又想从我这知道什么呢?”
言晏的表情一旦认真起来,连于笠初都得被唬住。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里面承载了很多情绪,遮住口鼻,旁人和他对视时,依旧能从里头获得他想表达的信息。
那该是人们常说的,他的眼睛是带了戏的——眼皮下耷是嗔,眼睛平视是痴,眼尾上扬是怒。
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这双眼睛下一秒突然就阖弯了起来,再没了压迫,显得松泛又生动,连眼下浅色的泪痣都灵了起来,他语气调侃,其中的意味却沧桑得要死:
“活到这岁数,和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几番带萍沾露不期而遇,牵连多到再见都不好意思不打招呼,到头来你念念不忘,对方却压根没记得你,三十岁的大老爷们都受不了这刺激,你说是不是,于主任?”
结尾三个字带的怨念程度已经不言而喻了,可于笠初此刻除了望天却也别无他法,他总不能把脑子撬开来看看脑回沟,那他可死得太冤枉了。
“这…联系是可以建立的么,那条路塌了咱俩就重新再修一条,来日方长,接受组织批评,我回头反省,必定给这位同志一个交待。”
于笠初很少愧疚心泛滥,这会儿算是把一辈子的量都用完了,他总归是无法忽视这样一个事实——他刚才从言晏的眼睛里,是看到了一点点难过的,然而即便只是一点点,也足够让他心惊。
言晏这会听了也见好就收,因为那句来日方长。
俩人围着操场逛了几圈,塑胶跑道重新刷过了颜色,中间的草坪颜色青翠,场上到处飘着隔壁池塘被风吹过来的柳絮,白绒绒的,对呼吸道着实嗟磨。
两人都被迫吃了一嘴柳絮,最后为了活命,还是选择围着医学院走了走,路上顺便一起同仇敌忾地吐槽了下当年上学时的各科老师,直聊到读研读博时各自跟着导师遇见的病例和趣闻时,于笠初突然转头问道:“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学医?”
言晏没立刻吱声,倒像是认真思考起来的模样,然而于笠初自觉那张嘴并不能蹦出什么正经话。
过了半晌,言晏才深吸了口气开口道:“小时候的梦想,是将来想做个屠龙的英雄,后来年岁长了点,才知道法制社会不需要英雄,这世界上也并没有龙——英雄是自带悲剧色彩的,不是站在制高点指点江山,而是要与现实背道而驰,别人做不到的,你要背负,别人希望你做的,你要去实现,最后还要接受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们的评判和诘问。”他歪了歪头,动作显得有些天真,“所以我的英雄梦破裂了。”
他看于笠初听得认真,突然被自己方才的一本正经逗笑了:“其实都是男孩子中二期的热血上脑而已,被我爸抽一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其实哪有那么多理由,我父母都是从医的,当年高考也发挥得不错,能进n大占个八年的便宜,何乐而不为呢。”
于笠初知道言晏还有话没说完,所以并没有出声。
在这段空白里,于笠初的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他自觉这么久以来,终于即将触碰到言晏自我保护的核心,那是他出事后表现出的云淡风轻的背后,内心真正的痛苦和挣扎。
他想起那天酒后的路灯下对方泄露出的一星半点的脆弱,其实已经无形中告诉他,对方是愿意向他倾诉些什么的。
只因人心向来封闭,不愿轻易与人言明苦处,这个社会无关的同情心泛滥,只要不碍着自身的岁月静好,没人会让同情缺斤少两,不值钱的东西向来不缺,缺的只是感动身受,而如今言晏跳过了父母、师长和其他朋友,而是选择向他将自己和盘托出,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信任。
于笠初不禁反问自己,他真的担得起这份信任吗?
上一段话结束后,言晏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这次顿了很久,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把话接了下去:“但是初期偶尔,偶尔也会思考自己职业的神圣性,你应该明白的,谁都希望自己能够爱上自己的职业,这样未来为生活奔波时才能有所寄托,而医生无疑具备这个资格——它是这个社会的接收者,它救死扶伤,可以力挽狂澜,甚至可以守住千万家庭的根基和幸福。当你攻破一个病例,能够给出可行的治疗方案时,你已经不能否认自己对于这份职业的认同感了。医学是出不得错的,除去外界对于错因的质疑和不理解,你个人本身也是无法认同错误的发生的,当你自身病痛去医院时,你是求助者,而当你自己站在了救助者的位置上,才知道自己究竟承担了什么——我当初选择了外科,说实话是带了抱负的,我想通过我的这双手去改变一些东西,当你站在手术台上,你不能畏手畏脚,怕伤晕血,而需要干脆,果决,一刀命中,这才是对病人最大的悲悯和善意,而这种感觉是会沉溺的,身为医者的自觉性和认同感大抵都是在这些象征希望的血光中逐渐饱和的,所以我慢慢开始把医学放在了心里的最高位,我尊敬它,甚至想要凭借这双手终其一生地为这个行业奉献光和热,可当这个愿望,强烈到无人能够阻拦的时候……”话说到这便戛然而止,省略的内容却昭然若揭。
言晏说到最后情绪近乎沮丧,却掩饰得很好,可于笠初还是看了出来,他停下步子,言晏便也跟着停了步子,他转过身,垂眼替言晏解下了领带,眼神不含悲悯,却足以安抚人心。
言晏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他想接过领带,却见于笠初已经帮他细心叠好,抬手替他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