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对打是彻底没了戏,他只得哆哆嗦嗦出言吓唬,可畜生偏又听不懂人话,包围圈越来越小。逼得人下意识怂蛋地往后缩,吸气闭眼胡思乱想之际,简直都能猜到接下来几个月里为那些酒馆里说书先生津津乐道的一大江湖轶事。
恶徒天狼君云濯,死后三年借尸还魂于九淼紫竹林,不想一步尚未迈出,竟惨遭群狼围攻而死,真可谓天道好轮回。
然后堂木一拍,众人齐齐拍手叫好。
……不成不成!
越想越急眼,云濯狠狠摇了摇头。
当年翻云覆雨的一代江湖余孽,今日却连几只畜生都打不过,还要被人家咬死林中,这是什么道理?!
事关名声尊严,他吊着最后点儿希望运息一探,竟发现此壳子惨虽惨,似还剩了点的残余灵力,心中顿生一计,咬牙掐指,借之勉强在十指尖凝了灵线,尝试缚住身侧一只杂毛狼的身躯四肢,指尖微挑,强控着它转了身子。
云濯引线连退两步,对上那狼圆瞪的绿眼:“如今林内无机括,还得劳驾您当我的机关兽。”
语罢,单手一沉,那杂毛狼竟被真气凝的线吊着腾空而起,微弱挣扎无济于事,心口不一地张扬了利爪,直奔五六只怒扑而上的“同伴”而去。
原本欲袭人,却忽见同伴“倒戈”,眼前那些狼亦是面露惊色,一时不明所以,匆忙应对之余,渐被云濯寻到先机,击得溃不成军。
牵丝之术,机关绝学,当年血洗云崖,以一当百亦不在话下,诓论如今几只畜生。指尖引线犹在,便是细光闪动,哀嚎声声。恶斗数十回合之后,那十几只狼终于悉数败在云濯手下。
“唉,别怪我,谁让你们堵我的?”
战事稍歇,按捺不住得意,当中人掐断引线,抬起光溜溜的脚踹了踹身边一只伏地不起的狼。
“嗷嗷嗷嗷——”
谁知,嘚瑟归嘚瑟,此举委实有些挑衅,身后那林中竟又传来阵阵狼嚎,道道寒光——原来不知何时,林间暗处还伏了几十只狼,此刻一见同伴落难,皆为大怒,待头狼一呼,齐齐而上。
“哎?还带这样的?!”
得意片刻不到就被打脸,云濯一惊,低头又欲继续凝线。
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壳子最后的灵力经方才一战已被用尽,纵如今如何捏诀,已全数无济于事——那线怎样都凝不起来了。
匆忙之间连退不及,武器已失,狼群这次的攻势又来势汹汹,他被袭得踉跄。下意识横臂一档,腕子上留下三道血痕之余,脚底也正巧踩上河边一处圆石,狠狠栽进河里。
完蛋!
最后俩字回荡在脑海,云濯只能眼睁睁看着沉重的驱壳急坠直下,好死不死在那水潭边砸出极高的水花。
一群群朝自己扑来的饿狼龇牙咧嘴,后背挨上潭壁,脊梁骨被磕得生疼,那腰上印记似也泛出热感,他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得,挣扎半天,一时失手,对方狼多势众,还是死了。等着沦为接下来几个月的江湖笑柄吧。
他一声哀叹,然待颤颤巍巍捱了片刻,奇异之觉混杂一处,撕咬割裂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至。反倒全身各处骨头都开始隐隐涩涩的抽巴,仿佛得了什么指令似的,争先恐后要缩进身体里去。
什么情况?!
想死死不得,这感觉委实不好受,云濯咬牙之余一头雾水,忙睁了眼来,竟见这方才半点灵力也使不出来的壳子,此刻周身却莫名涌动出了大量妖力。
那妖力左冲右撞,来势甚汹,稀稀疏疏的光点霎时将人牢牢裹住,一时引得林中光泽大盛,连那些狼也惊得不敢妄动,纷纷被吓退了半步。
这,这感觉怎么有点熟悉?
光华刺眼,他在前世不甚清明的记忆里翻了翻,忽然气息一滞。
——似乎,是要化妖?
此念一出,自己倒先惊了几惊。
能化人形的妖,凡在有性命之危,极度虚弱的时候,出于自我保护,都会自行化回妖形,这倒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可,天地良心,他虽是个狼妖,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半妖,甫一生下来就是人形不说,又因着母亲早逝,从小又被父亲共两位兄长按着教养人的法子带大,实在遵规守序的很。加之云家武学里,更没有什么化妖咒之类的旁门左道,学都没学过,更压根别说自由变幻了。
所以,此时情况危急,这身体竟能自作主张化了狼形?
看着光芒之间,自己骨节分明的两手化了银白的狼爪,云濯既觉不可置信,又觉甚为可笑。
——当年分明已失妖骨,如今还阴差阳错用了凡人的壳子还魂,怎会有道理能化妖?
……除非,这壳子根本不是普通剑童之躯,其内本就装了自己原来的妖骨?!
此念一出,脑中又如惊雷闪过,玄殿之上被剥骨而出的记忆陡上心来,想着那块血肉模糊之物怕早被南诏贼子磨成药粉,他怔愣之余自嘲多心,颈后冷汗渐渐洇湿一片。
然寂静须臾,终是光华渐散。
方才耀武扬威的清瘦少年,此刻一朝化为白狼,身姿挺拔,相貌非凡。身畔众狼目瞪口呆,须臾间便见头狼后肢一软,匍匐于地,夹了尾巴向他表示臣服。
“嗷呜呜呜——”
领头的率先倒戈,其余喽啰岂有不从之理,众狼看看头狼,又看看云濯,虽不甚明所以,仍纷纷有样学样,嗓间低呜有声。
怎么回事儿?这诡异壳子歪打正着,解了燃眉之急?
还没从方才诸多疑问中缓过劲儿来,云濯回头看了看白毛之上的狼狈血口,心中暗喜,稍叹天无绝人之路。
只是危机稍解,待听了一小阵儿那此起彼伏的狼嚎,却又渐觉其凌乱烦人。
“行了行了,祖宗们,别嚎了!”
新旧陈杂的伤口被风一激,浑身难受到抽抽,耳畔声响依然愈演愈烈,他深感头大:“我这一身伤还不是你们给挠的?”
可畜生要能听懂人的抱怨才鬼,纵当中白狼面色黑沉,焦头烂额,那些畜生之啕也半分未停,反而更加张狂。
好吧,好吧。四条腿要怎么才能捂住耳朵来着?
惹不起躲得起,云濯一叹,翻眼看看头顶竖起的尖耳,准备硬撑着两条前腿儿与那些狼尴尬相对。
岂知,也正是此时,林中忽又传来阵反常的萧萧风声,夹着灵息沉稳的步声,断续而有规律,徐徐回响,余音不绝。
——看来正是外边来了人。
得,瞧瞧,这一天都是什么事儿?狼还没走,又有人要来了……
脚步之声越来越近,他堪堪捂住一耳,准备瞅瞅接下来这位是何方神圣。
不消片刻,面前紫竹隐有微动,继而被一把推开,前后次第进来俩人。
先进来的小公子墨衣白衫,眉眼风流,算他半个熟人,正是九淼前任魔尊凌溯的儿子凌薰。
小少年蹦蹦跳跳,似来入林游玩,至此却偏一眼看见了在那群灰毛秃狼之间分外显眼的自己——白毛杂乱,浑身伤痕,狼狈又矛盾。
顿时,那少年气息稍滞,下意识冲身后之人惊道:“师兄师兄,快来看!这狼好像受伤了,而且还挺重!”
……师兄?!
此二字入耳,云濯怔愣当场,下意识猜到那少年所喊之人是谁。待错愕抬头去看时,正见竹林之间映入一抹紫棠之色。
司徒凛?!
第四章 相逢
云濯自诩上辈子结交不多却孽缘不少,与各人各派的因果好生凌乱。而其中和这位司徒凛的那点儿事,则更是说来话长不说也罢,若硬要说,便必是自己结交中的败笔,孽缘中的翘楚。
这孽缘,得从他俩的娘说起。
如市井上常见的俗套戏本一般,他俩的娘曾是对儿结义姐妹,而他俩,亦本应是对儿年龄相仿的异姓兄弟。
此处之所以要用个“本应”,则是因二人未及相见,便出了个乱子,硬是断了幼时缘分。
彼时司徒凛六七岁,其母叶玄琙刚怀了第二个儿子,正与前来探望的他娘亲濯欢一道于蜀中竹林散步。谁知祸事陡生,碰上一狼妖苍灼恼怒发狂,见人便袭,而濯欢真身亦为狼妖,为护姐妹,当即化归原型与之抗衡,可惜终奋力不敌,身死林中。
后,苍灼虽被擒,但九淼众长老忌惮此妖功力,不敢处死,只将其永封山洞,佯作交代。令痛失姐妹的叶玄琙大为不满,当即甩手回了娘家湛露门,岂知数月后祸不单行,于幼子刚落地之际血崩而亡。
一番风波竟搭上两条人命,云家、九淼、湛露三门皆大感憾然,其时各派弟子又皆言别派之过,一时将关系闹得极僵,更对懵懂年岁的凛、濯二人之过去讳莫如深,便再莫说相识。
然,谁又能想,纵前缘阴差阳错无疾而终,冥冥天道仍自有常。
因母亲身死蜀中,某年清明,云濯依父之意前往拜祭,偏是生性贪玩误入紫竹林,好巧不巧,碰上在树上打盹的司徒凛。
司徒凛天生鬼瞳,识破他半妖之身,又加以言辞调侃,惹得云濯恼怒。二人一语不合提剑便打,结果捅了个大篓子。
——某条刚被封印的钩蛇妖,因打斗之响动,破印而出,将林子里搅了个天翻地覆。
打归打骂归骂,彼时两个不知前尘旧缘的惨兮兮少年,却偏都抱着那么点“烂摊子得自己收拾”的死心眼劲儿。眼见钩蛇横出,只得放下争执,硬着头皮联手相对,愣与那大虫子斗智斗勇折腾几个日夜,才可算又请来了当初的封印之人。
而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当时于紫竹林修行的圣姑隐汐。
圣姑之名,五派掌门都得礼让三分,当隐汐牵着一白衣一紫衣两只团子自林中而出时,云濯的爹和司徒凛的师叔都傻了眼。
原本因上辈隔阂,该老死不相往来的俩人,纵身世如何被隐瞒,前尘如何纠结百转,也终究万般巧合地重逢于世间,相投于江湖,真真不可谓不是孽缘。
再后来,虽旧怨仍在,但云濯恣意潇洒,司徒凛悠闲自得,皆非斤斤计较父辈恩仇之人,此番不打不相识,权当认了个知己,自此一来二去闯荡江湖,还真互相调侃出了感情。倒真又同当年二人的娘亲一般,情同手足,兄弟相称了。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