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究其火借风势,迅速传开之原因,则是一笔名为“蜀中薰风”的作者,在短短数周时间之内,以自己所见寥寥片段为原型,写出了一系列名为《九淼旖旎情》的虐恋话本。
此话本主要讲述一位性子乖张的掌门,阴差阳错于林中救下了一只小白狼,白狼知恩图报化为人形,却被有断袖之癖的掌门吃干抹净。岂知外是人妖殊途,内有误会渐生,一人一狼彼此不识真心,阴差阳错虐恋无终,恩怨情仇不知何解,最终又在百转千回中破镜重圆。
此文情节恶俗,语言露骨,更不乏大量有伤风化之片段,按说并不该一炮而红。但因作者笔力瑰丽,故事狗血非常,甜得深入骨髓,虐得畅快淋漓,仍引来大量九淼弟子共蜀中青年男女之追捧,一时走了狗屎运般在锦官城书阁中销售一空,热门程度稳居榜单第一。
而今日,闲幽斋外的湖边凉亭附近,两位“当事原型”正坐于水边回廊中,捧着最新的一本《九淼旖旎情》翻翻拣拣,神色尴尬,越看越无言。
“什么跟什么!你这师弟究竟是个何方人物?!”
草草看了最新几章,发现那以自己为原型的那人物竟开始嘤嘤呜呜扭扭捏捏,形象崩得一塌糊涂,云濯终于没忍住嗓子眼儿里的火,将书一合,呼啦啦砸得石桌上微尘乱飞:“那天八字不着一撇的天大误会,怎就能被他编排成这样?!编排就编排吧,这都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司徒凛淡定地捡起那话本,似早已习惯此类事:“小薰一向想象力丰富,而且自小到大心思从未放在武学上,不然他一介掌门之子,这魔尊也轮不到我当,你还是稍安毋躁吧。”
“别说了,还稍安勿躁呢!”
云濯泄气似的垂头往下坐:“现在这话本只在蜀中流行都能搞成这样,若要卖到武陵,我麻烦才真大了!”
“哦,传到武陵会如何?”
反正木已成舟,比之眼前那位吹胡子瞪眼,司徒凛已然放弃挣扎,随手拎块点心咬了咬,好奇道:“你们家怎么惩罚断袖?罚抄君子十诫?还是闭门思过三天?”
云濯摇头比出一根手指:“罚抄起步,最坏断腿。”
“哦。”
司徒凛了然道:“那你可得谢谢小薰,他不知道你是谁,那狼妖的名字是乱取的,丢的不是你三少的人。”
“得得得,快别说,幸亏名字不是我。”
敲着桌子,云濯欲哭无泪:“要不,本少的一世英名啊,一世英名!”
司徒凛摇摇扇子,不慌不忙:“一世英名?不是三年前血洗云崖的时候就没了?”
“不是说这个英明污名!”
那人偷换概念,云濯跟他解释不清,作势一拍:“我说的是断袖这种!”
司徒凛继续淡然插刀:“哦,这种的话,怕是那天在闲幽斋也没了。”
“你……”
两次被击中要害,云濯泄了气般双腿一软,瘫在凳子上,哼道:“你这人怎这样,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眼前人似怒非怒,瘦削的脸俨然鼓成了包子,面容虽陌生,神态却和当年那位少爷如出一辙。看得司徒凛略一怔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柔和些许。
沉吟须臾不得答复,他试探着见好就收:“那依你,就先不说这事了,咱讲讲正事?”
云濯抬眼瞥瞥他,怒意未消:“什么正事?”
司徒凛一本正经道:“自然是你这趟还魂之事。譬如段道长怎么还没来九淼……”
“这有什么好说的。”
云濯也嘀嘀咕咕从碟里拎出点心,又想起司徒凛房里那条禁令,赌气似的大口咽下:“他什么时候找来,我又不知道……反正腰上那印子没消,姑姑也没拎我去投胎,那道士应是一时半会儿还有口气的吧。”
司徒凛不予置否,又道:“那待他找来之后,你作何打算。”
云濯嚼得一嘴酥皮,口齿不清道:“打算?就跟他说明情况,然后你用鬼瞳探探那红枫来头,咱们仨人一起去查呗!”
司徒凛一挑眉:“我有答应要跟你去查么?”
哈?
捡都捡回来了,手也给暖了,那道士本也是冲着这人的鬼瞳而来的,如今怎又要临时变卦,是不把自己当兄弟了?
不明所以,云濯冲他瘪瘪嘴:“若是您老人家不去,就凭我和那道士两眼一摸黑,既没鬼瞳,脑袋也不够灵光,岂不得折腾到猴年?”
司徒凛不作反驳,只慢条斯理摆起架子:“可本尊乃是一门之长,日理万机,事务繁杂,内要应对弟子诸事,外要操持别派之交,更甚,还偶尔要管管附近兴风作浪的南诏军……你这案子若查上个一半年,到时偌大一派,谁来管啊。”
此语听罢,句句在理,云濯略觉理亏:“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
那人又一抬手:“洛道长一事至今未有结果,委实蹊跷,本尊也确实想要管管,若让长老代管事务,倒未为不可……”
司徒凛的目光透出几分不明所以:“但,我有个条件。”
一听有戏,云濯不假思索:“什么条件,说。”
“在下,是个非常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人。”
司徒凛一字一顿,十分正经:“三年前,天狼君曾在落难之时对我不告而别,实在不把人当兄弟,于是我记恨至今,难以释怀。”
云濯听得一愣。
落难之际不告而别?
……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而且,这事于情于理,好像还真是自己对不起他来着?
此念既出,死前一段忒不美好的记忆跟着翻上了心来,前后一合计,云濯渐对这人在闲幽斋内针对自己的报复细节心下了然。
他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呃,你说那事儿啊?所以?”
司徒凛道:“所以,我需要一个道歉。”
道歉?
想到那人针对自己般立下的禁令,云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样?你就愿跟我去了?”
司徒凛郑重点点头。
“真是的,我还道是什么上天入地的条件呢!”
思量一番,反正是重活此遭,也对前尘往事荣辱是非不甚计较,象征性纠结几秒后,他立马痛快成交:“好吧,我错了,那三年前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咱们哥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先违誓谁是狗,你看怎么样啊?”
“好。”
司徒凛满意微笑,片刻后又眉峰微轻挑:“可话说,你本不就是狗妖?”
狗嘴吐不出象牙,云濯一字一顿纠正他:“什么狗妖?听好了,本少我是狼妖。”
司徒凛从善如流:“哦。”
面前人一派满足神情,可云濯转念一想,又觉自己既如此爽快道了歉,芥蒂已除,那亦该为口腹之欲同这人讨价还价一番才是。
于是他敲了敲桌子,正色道:“那,再说回来,既然我道了歉,你也接受了,咱们旧日不快就此一笔勾销。是不是礼尚往来,也该允我几个条件了?”
司徒凛一抬眼:“请讲。”
得人首肯,嘿嘿一笑,他开始撑着手臂比比划划:“其一,闲幽斋里那什么不许提我也不许放甜食的禁令,得撤了。”
司徒凛眯着眼,看着眼前人张牙舞爪自鸣得意,唇角勾起不明笑意:“可。”
云濯继续道:“其二,你那桌上用的瓷器都是劣品,太给一派之长掉价了,届时都得换了,具体换什么名瓷你随意。当然,我个人推荐汝窑白瓷……”
“依你。”
司徒凛点头应下:“不过近来九淼要抵御南诏,财资紧张。你我又将出去调查洛道长一事,怕要待此间事毕再行更换了。”
“好。”
两条都被应下,云濯甚为开心,继续蹬鼻子上脸:“最后一条,本少重生归来,却也是要脸的。以后你我同行,不得再像少时那样讽刺揶揄,可能记得?”
“讽刺揶揄?”
四字入耳,司徒凛若有所思,片刻后不知想到了哪出。缓缓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伸手一扬丢给云濯,微微一笑:“譬如这种?”
“嗯?这什么?”
那物乃是个泛黄的手写线装册子,云濯顺势接过,一脸狐疑地冷哼一声:“不会又是你那倒霉师弟写的坊间断袖小册吧?”
语罢,随手翻开一页来,但见皱巴巴的宣纸上,端正又稍显稚嫩的字体跃然入目。
——“元月二十一,小雪,今日阔别家父兄长,得与凛兄于蜀中一会,食麻辣烤兔肉若干,饮酒一坛。我二人纵论近日江湖轶事,凛兄谈吐如云,当真乃我辈之中才智双全而风度翩翩者,实令某心生敬佩……”
等等,等等!
这不是断袖小册!这,这是他十几岁时专门用来描绘对司徒凛景仰之情的日记册啊!
亭中小风拂过,不知哪来的乌鸦顺势“呱呱”叫了几声,云濯顿觉右眼皮狂跳。
天地良心,此等羞耻之物,当年他自己偷揣着写也就罢了,如今怎会流落到司徒凛手里?!
这人到底能耐几何,是人是鬼,简直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啊!
瞅着昔日自己的墨宝,那懵懂文字间直白流露的感情实是难以掩饰,少时羞耻记忆争先恐后翻涌而上,忽让人老脸一热。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