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兄长自幼就是药罐病包,见此态云濯心下一滞,忙上前扶住:“白泽君怎么了?可是那墨曜使诈害你旧疾复发?”
借他之力,云辰勉强摁着额头站起:“无事,这几年的老毛病了,自炎毒殿回来后时不时就要犯一下,大约是在那云来城里淋了雨的后遗症罢。”
云来城?淋雨?老毛病?
可多年前自己尚在人世的当时,并不记得二哥生了头疼病啊?
云濯微感诧异,方欲再问,又被云辰抬手止住。
白衣公子不语,提气深吸,吐纳须臾,面上痛苦神色渐渐减淡,合指捏个止血诀,对四人道:“先莫说这些,段道长伤势颇重,我又犯了头疼病,难以施法……你们还是加紧和我一道,将他带回云家救治吧。”
语罢,负琴起身,又朝着门外一招手,候了多时的几名云家小弟子纷纷入内,小心翼翼地将那道士架起,光华一闪,御剑而出。
三日后,武陵。
“啧啧啧,疼疼疼。”
凌霜居里,云濯正靠在张雕花太师椅上,一边端着个八宝镜打量自己脸上被糊上的那一溜药膏,一边轻扯了扯自家二哥的袖子,哀道:“没想到浮生剑割得口子虽浅,治起来还挺疼………哎,我说二哥,这不会毁容吧。”
“洛弟的剑法一向凌厉,你那三脚猫功夫招架不住,也是该然。”
专心上药的云辰头也不抬,手底忙不迭倒腾完了,方才又一叹:“只是不想他今竟被贼人害至如此,连死都不得安生,当真岂有此理。”
“二哥莫气。”
云濯拍拍他的肩:“那贼子的确可恨,我们此行便是为了查出这事始末,定要让洛道长安息……只是调查急不在一时,还得循序渐进。”
“嗯,也罢,先且不说这些。”
闻言云辰神色稍霁,片刻后又笑道:“那三弟啊,这么小一口子,搁昔日你连哼都不会哼一声,如今杞人忧天些什么?何况你个大男人,当年剥骨之痛都没怕过,怎么还怕毁容?”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云濯皱着眉头,强忍着那药膏和伤口搅和在一起引发的诡异痛感,心里直嘀咕。
二哥哟,虽说男子确实是不如姑娘家爱美的。可这,不是特殊情况嘛!
原先嘛,他自认是来得潇洒,去无牵挂,只爱恩仇趁年华,对那风月之事一窍不通,也懒于搭理,自然对皮相容色没什么概念。
可现在,好像不大一样了。
他这把生生死死折腾好些年的老骨头,可能,对着某位和他一起插科打诨闹到大的,竹马兄弟,情窦初开了?
所以说,既是有了个心尖尖上的人,他一介男儿身,虽谈不上什么“为悦己者容”,但到底破相这事还是不要的好。
嗯,何况还是这么具本来就没当年自己好看的壳子。
思至此,云濯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哎,二哥,现在这次和四年前那次,情况不大一样的。”
“打住,我可没闲工夫管什么一样不一样。”
许是被云濯那句戏言勾起了心中往事,云辰眉间一皱,三两下收了桌上的瓶瓶罐罐,又对着自家三弟的额头轻轻一敲,正色道:“司徒公子的药还没换,段道长那边也得有人看顾着,我先走了。不过,你可给我悠着点儿,大哥这几天快游历回来了,小心他逮着你家法处置。”
“哎,得得得,快别说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就是。”
一听见自家大哥要回来,云濯瞬间只觉头疼得不行,赶紧一把捧了桌上的药箱子递给云辰,将那还欲再念叨嘱咐几句的白衣青年送出了门去,临了还不忘招手道:“二哥你快忙你的去吧,告辞告辞。”
连拖带拽送走了自家二哥,云濯左右无事,托腮推窗,近瞅瞅院墙里刚拧出骨朵的洒金梅,远看看回廊旁枝叶秃了个干净的桃花树,心里开始瞎盘算。
三天前,他们一行九死一生从那望泉镇里出了来,马不停蹄就赶回了武陵云家。
段昭英伤势严重,自然被云辰带回了所住的幽篁院救治,先行来求救的宁攸则早早在偏房里住了下,剩下的那俩小祖宗也嚷嚷着要与之搭伴儿,三人亦就这么去了一处。
而他和司徒凛么,既非年轻小弟子,安排偏房于身份有那么点不妥,云家那几间客居最近又刚巧住了人。白泽君左右一合计,自然就把他们排到了这因主人“死”了三年,而空置许久的凌霜居。
于是,云濯这位原主,也就这么换了个身份,跟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来了个故地重回。
所幸,他那小院陈设没大变化,花还是花,树还是树,连那架子上的摆设,也还是原来那些古董文物。除去无人常住,积了点薄灰,其他地方倒还说得过去。
想来这三年间,家里大约仍有人为他说了说话,没把他这位“江湖余孽”的遗物旧居,同那在南疆断崖下的尸骨般清个一干二净,倒算挺念旧情。
时过而境不改,云三少对此委实颇为惊喜,当下便心满意足地入了住。大手一挥,旁边偏房赏给司徒凛,自己则在主厅占山为王,逍遥自在,又过了把当年富贵小公子的瘾。
一连三日怀旧念旧,也还真不得不说,住过了九淼和大漠那些寒碜客居之后,再睡回自家的檀香木雕花床,简直太惬意!
但是,再惬意也不能天天窝着嘛!
还是出来透透气吧。
思至此,伸个懒腰,大步流星出了主厅,路过客房时贼兮兮凑到纸窗前,悄悄瞄了一眼。
——但见着房中俩人对坐桌前,云辰小心翼翼摆着瓶瓶罐罐,而司徒凛正摊着左手五指,神色无奈,当中血痕已被黑褐药膏糊了一层又一层,模样甚像茅厕中物。而云辰左看右看,仍不满意,又掏出一瓶来继续抹,惹得边上那位“当事人”无奈地扶住了额。
看来凛兄也被二哥这位“医仙”折磨得不浅嘛!
想起自己方才那经历,云濯摸摸脸上口子,对司徒凛暗抱同情,不语摇头,继续往偏房走。
结果那边更热闹,院里仨祖宗不知怎的又争得面红耳赤,而堪堪一听,似乎话题还是关于他在望泉镇里使的机关术……
得,这边的热闹,自己怕是要越凑越乱,还是得脚底抹油。
云濯一叹,继续往外绕,不久到了一方名为明心的空旷石台,台上躺着清洛之尸,而周围一圈云家小弟子正个个紧张非常地捏诀施法,净化怨气,毫不敢怠慢。
看了眼那被铁链捆住的青黑尸首,望泉镇里九死一生的经历又浮上心来,他一声哀叹,揉了揉眉心。
这也不行,那也有人,真是家里什么地方都容不得……可到底去哪儿散心好哎?
左思右想,好不纠结,云濯屡屡碰壁,决定放任自流,数着路口胡乱拐,待无路可走时抬头一看,竟见一处肃穆祠堂。
这正是供奉武陵云家列祖列宗牌位之地——君风堂。
……这,透气儿也好故地重游也罢,怎么就到这儿了?
云濯一挠脑袋,叹气连连。
然,既来之则安之,思忖须臾,还是抬脚迈了进去。抬头一望,正对的墙上,大小龛里密密麻麻排了几十个灵位,黑压压一片,好不压抑。
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这地方,他们兄弟仨小时候经常被父亲押着来,一跪就是半天,挨个上香进贡,祭祀祷告。
那会儿,他大哥做这些繁文缛节,十分滴水不漏,严正端方得很。他二哥呢,虽谈不上喜欢,倒也算是循规蹈矩,勉勉强强不出纰漏。
唯有云濯,最是受不了这些,那乌木牌子上的字,委实看得他头疼,堪堪念叨上一个时辰便捱不住了。
什么青鸾君云翎,重明君云承,螭吻君云毅……现在看来也是一样,从上到下一个接一个,走马观花似的直往眼睛里灌,更别说谁是谁了。
不大令人愉快的年少往事上了心来,云濯不由得抱了臂一声长叹。
唉,你说这祭祀之礼,却是谁发明的呢?
他兀自摇了摇头,眼睛也顺着那正龛上的牌子一溜往下走。
谁知,目光却在触及那最下面的牌子时,神色一滞。
乌黑一片的牌子上,金墨镌刻的八个字扎得他眼睛生疼。
――英招君云远之灵位。
深秋时节,一阵冷冽的风自屋外穿堂而过,那齐整排列的灵位一排排矗立着,仿佛一个个静默相对的已逝之人,将那屋内的气氛压得更沉了三分,静谧得可怕。
云濯竟忽然觉得,自己的双脚同灌了铅一般,死死定在了那砖地上,再也迈不动半步。
天狼君云濯,弑父叛师,大逆不道,按旧例应家法处置。
冷厉的话语犹在耳边,同四年前冬天那寒到彻骨的雪一起,裹挟着凌乱不堪的记忆向他袭来。
方才调笑玩闹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云濯痛苦不堪地攥紧了双手。
鬼面人环绕的异教玄殿之上,殷红的血珠断了线似的自他手中的无奇剑锋淅淅沥沥地淌下。
面前之人倒在血泊之中,白袍被染得通透,其上的绣纹斑驳看不清颜色。
剑刃坠地有声,凄厉的呼喊萦绕耳边。
那是他的梦魇。
“我回来了,爹。”
沉吟良久,云濯颤抖着双手,在那灵牌之前点上三炷香。
“对不起。”
龛前的白衣青年双膝一软,长跪不起。
青烟徐徐盘绕而升,在未萦上屋顶横梁之前又渐行消散,到底了无一丝痕迹。
像是无法回头的纠结过往,又像是永无归日的逝者之魂。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