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哼一声,云濯故作镇定地捻起杯子呷了一口茶,两眼的余光却不自主地飘飘悠悠打量起司徒凛来。
紫衣半敞,白衫在外,未完全绾起的发丝散散垂落在肩头与胸前,红眸半眯不眯,薄唇似笑非笑,黄昏时分半明不明的落日余韵,正擦着那支起竹窗的间隙斜斜洒进来,落在他手中的半碟黄酒之中,隔着色泽浅淡的液面,将那端着酒的人物映出种别样的风流。
简直比昔日在武陵见过的闺秀女修还要好看,就像幅画似的。
啧,以前怎么就没觉得,这人生得有这么好呢?
他又呷了口茶,深觉此事都赖司徒凛当年那张要命的嘴和闲散懒惰的性格,让自己根本无暇关注其外貌。
不过,话说回来,好像今朝一看,把那假亲当作真亲成了也还不算亏?
此念不出倒罢,一出,云濯只觉自己心里那头老鹿又颇不安分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扑棱起两只蹄儿,蹭得自己心里麻麻痒痒,连眼神儿也收不住了似的,直勾勾瞅着司徒凛就不放了。
以至于最后,他活活看了半晌,却痴傻了似的压根儿没发现,那人已不知什么时候喝完了半碟酒,悄悄侧了脸来一回望,正将自己黏得挪不开眼的目光抓个正着。
“哎,想什么呢?”
司徒凛拿扇子在云濯眼前晃了晃,笑得玩味:“饭都要凉了。”
“哦,哦。”
乌溜溜的扇子猝然映入视野,迎面隔断了视线,云濯身子一抖,方知被人抓了个现行。
他赶紧脑袋一低扒拉几口白饭,含混不清道:“没什么没什么,凛兄,吃饭吃饭。”
二人调笑归调笑,到底是刚徒步行了几里地的,肚子打起鼓来,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片刻功夫一桌菜就下去大半。
“别急别急,慢慢吃。”
酒足饭饱,司徒凛自己捏着个麻辣鸭脖挑挑拣拣,又看看云濯狼吞虎咽的样子,笑道:“吃完还有事找你呢。”
“哈?”
云濯彼时刚从碟里挑出块鱼肉,还没送到嘴边,一听这话,筷子一抖,鱼肉“啪嗒”掉到了地上。
难怪这人要无事献殷勤,合着是吃饱了好干活?
他索性抬手将筷子一撂,扬了扬下巴问道:“什么事啊?”
“嗐,还能有什么,自然是那红枫和望泉镇的事。”
司徒凛见云濯推了碗筷,倒也没好意思自己接着大快朵颐,放下啃了一半的鸭脖,又拭了拭手指,道:“你不觉得,那鬼王和鬼女的行为实在莫名蹊跷么?”
云濯一抬眼:“怎么说?”
“首先,便是在清洛道长那冰棺之上留下红枫的问题。”
司徒凛摇摇头,又道:“先不论他们是不是害死道长的凶手,搁正常人而言,既是盗了尸,那必是要藏着掖着,可这俩人又为何要留下线索,让我们一路追寻至此?”
云濯若有所思道:“嘶,这不好说吧!倘若留下红枫只是他们疏忽之间无意而为呢?”
“一开始,我亦以为是这样。”
司徒凛托着下巴,折扇一下一下敲打在桌面上,声音听来有那么些沉重迟疑:“可一来,那墨曜丹朱在与我们交手时,虽言谈狂傲,却是粗中有细,并不像是会无意落下如此重要之物的人。二来,若他们真是铁了心思要取清洛道长之尸体,以他俩的功夫,区区一个你二哥,又如何能吓得跑呢?”
云濯忙道:“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身为厉鬼,惧怕我二哥那伏魔琴曲?”
“能轻而易举一夜屠城的厉鬼,白泽君的琴曲也未必是其对手啊。”
司徒凛摇摇头,又思忖道:“我倒觉得,这二人这前前后后的一举一动,更像是在刻意引诱我们去发掘什么。”
“……发掘什么?”
一听此言,云濯也陷入沉思,犹疑道:“难道是清洛道长的死亡真相?”
“或许吧。”
司徒凛眯了眯眼睛,又道:“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亦让我想不通。”
云濯几乎不假思索回道:“可是那鬼王会锁魂诀之事?”
司徒凛点了点头:“不止如此,我以鬼瞳探其究竟时,还发现他动用法力刻意藏去了自己真实的气息,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他那具壳子,似乎也与当年李鸢儿的半人半鬼之躯有所差异。”
云濯眯了眯眼:“怎么说?”
司徒凛道:“鬼气萦绕,毫无人息,仿如一具冰冷器皿。”
“啧,冰冷器皿……竟是这样?”
原先之惑被人重提,此时又添上新惑,云濯不禁皱了皱眉,觉此事愈加难解。隔了片刻后,忽的灵光一现,歪着脑袋疑道:“哎,我说凛兄,这鬼王墨曜既会锁魂诀又会九淼招式,还不像个活人,该不会是你们门派那顾祖师也修了什么鬼道奇术,给借尸还魂的吧?”
“炎离魔尊死了二百年了,寿终正寝,无恨无憾。”
司徒凛不以为然地抿了口茶,又道:“而且顾前辈的棺材板压得挺死,这么多年来都如此,你不用往这边想了。”
“嘶,那可没别的说法了,毕竟这些东西,本来就连修炼方法都知者甚少吧。”
他挠挠脑袋,又嘀咕道:“所以你今次找我,又是想如何调查那鬼王鬼女呢?”
司徒凛自怀里掏出个布包,三两下展开,其内的红枫如血如泣。
他沉声道:“可还记得鬼瞳幻境之术。”
云濯略诧异地一抬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天生鬼瞳者,可以物为媒,辅以灵力施法,或能借双眼临此物主人之回忆幻境,是以名为“鬼瞳幻境”。
当年,九淼次徒和云家小少还皆是轻狂少年,又非那些被当作家主掌门培养的,拿条条框框箍住的苗子,小日子自然过得潇洒快活。偶尔心情大好了,就出去行侠仗义,抓贼除妖,有时为追查某些全无头绪的线索,倒也偶尔会用用这赌运气的法子。两个少年将手一拉,法阵一画,又把那不怎么熟练的灵咒念起,至于能不能入那想去的回忆之境,便全看命了。
昔日回忆跃然于心,赤色枫叶亦入了眼,云濯一下了然,忖道:“所以,你是想拉着我再碰碰这红枫的运气咯?”
“嗯,先前这红枫灵力不稳,不够施以此术……而几日前与丹朱一战,正好使其灵力充沛,或可一试。”
司徒凛眯眼一笑,这便同少年时一般扯了云濯的右手搭于自己左手上:“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想顺便拉着三少怀下旧呗。”
语罢,右手又捻起碗上搭着的竹筷子,蘸着菜碟里的红油,在桌子上比比划划,画出个小小法阵。
被倾慕之人主动搭了手,云濯本在心里窃喜了一番,但刚不露声色地将那堪堪握住的姿势换成十指相扣,抬头就又瞅见对方捏着筷子,三下五除二在桌上画了个油光水亮的法阵。
——那半红不黄的辣油黏腻腻摊在桌上,活脱脱将原本极端正的蕴灵阵衬出了几分奇怪意味,好像,还有那么点叫人觉得恶心。
于是他极纠结地皱了皱眉,揶揄道:“嘶,我说凛兄,你也太随意了吧!这,咱们说好了,此次要是失败了,可全是你这阵的责任啊!”
结果没成想,话音还未落,那“辣油法阵”间竟真泛出道白光来,呼啦一下,直将二人笼住,周遭的景色也霎时间如被翻过的画片般,悉数匆匆淡了去。
嘿,歪打正着,这破阵还真奏效了?
云濯暗自抽了抽嘴角,再睁开眼时,入目之景竟已成了片红枫林。
同他们这现实里一样,那幻境也恰值深秋时分,满林子的枫树,尽染上了层层叠叠的赤色。虽是颇有种“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美感,但鉴于云濯刚在望泉镇里同丹朱那邪门的红枫幻术交了手,此刻乍然一见,竟也稍觉压抑,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将扣着司徒凛的右手紧了紧。
好在,那人对他的小动作也是听之任之,甚至还礼尚往来似的,亦在五指间施了轻轻力道,拉着他往前走了两步。
“凛兄,此地好像是终南山啊。”
二人行了一段,云濯忽在某处稀稀疏疏的林叶间,瞅见座云雾缭绕的道观。细细一想时,方才反应过来,那正是先前容与回忆之境里的无定观。
他捏了捏下巴,若有所思道:“难不成,这鬼女丹朱,还真跟清洛道长有几分渊源?”
司徒凛几脚铺开地上的落叶,顺势盘膝一坐:“有或没有,接着看便是了。”
余音未落,远处林间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那响动断断续续的,声音沉重又杂乱,连带着一片片红枫也被摇下了枝头,正是那林子里有什么人,迈着踉跄的步子跌跌撞撞而来。
来者是个身着玄衣的小少年,神情痛苦,衣衫破烂,发髻散乱,此刻正勉力咬住嘴唇,压抑着喉咙里低低的痛呼。虽然因穿着黑衣而看不清他身上究竟被割了几道口子,但仅凭着其脚下那全无章法的步子便可知,此人必是受了不轻的伤。
他堪堪从那片枫树中出来,鲜血沿着垂下的右腕稀稀拉拉落了一地,本又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可惜终究没捱住那一身伤。还未及到二人跟前,便“哐当”一声摔个趔趄,正瘫在了一棵行将就木的古树之下,人事不省。
云濯皱了皱眉,道:“这人,不是清洛道长吧?”
无定观的道士穿的都是清一水儿的灰黑云纹道袍,哪有只穿黑衣的道理。
司徒凛闻言亦去望,倏忽间却是神色一顿:“他……好像是我师兄?”
“离兄?”
到底不像司徒凛与离彻自幼相识,云濯乍一见此人,也确实没看出来。听到这话,赶忙挪了三两步上前去看,这才觉得那少年的眉眼,果真是稚嫩之间亦颇具英姿,正与记忆中那位九淼首徒如出一辙。
“还真是他。”
来人身份虽解,他却更是疑惑,忖道:“不是,我们这,这不是借那红枫看丹朱的回忆之境么?离兄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嗯……”
司徒凛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回忆片刻后忽有了答案,点头道:“是了,我小时候似听师叔提起过,师兄在刚入江湖时,曾被派往终南山上的红枫林,去降服一只伤人害命的黑豹妖,结果……”
云濯疑道:“结果?”
《御宅屋》